
被凝视的失踪者与未完成的救赎
——读老晃《饿兔子跳》
当代类型文学以题材分野,渐成悬疑、玄幻、灵异等泾渭分明的创作版图。悬疑小说作为其中重要支脉,本以悬念架构与逻辑推演为筋骨,以惊险奇诡为皮相,为读者织就目眩神迷的心理幻境。老晃的长篇小说《饿兔子跳》(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2月)以女大学生阮冬冬的失踪为切口,将悬疑小说的类型框架撑裂出文学性的光芒,编织了一张布满荆棘的悬疑文学叙事之网。《饿兔子跳》这部长篇既是悬疑外壳下的人性解剖实验,更是一曲为“被消失者”谱写的挽歌。既保有希区柯克式的悬疑张力,又浸润着纯文学的诗意哲思,通过多重叙事视角的切换与时空交叠的隐喻,将个体的命运沉浮与群体的精神困境熔铸于鼓州岛的迷雾中,揭示了当代社会中女性生存境遇的残酷性与救赎的复杂性。 在类型与严肃的边界处完成了一场凛冽优雅的破壁实验。
一、遮蔽疼痛与集体遗忘
阮冬冬的失踪并非偶然事件,而是多重权力结构挤压下的必然结果。母亲的畸形控制欲、戒网瘾学校的暴力规训、男友的背叛与利用,共同构成了她精神世界的“铁屋”。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监控画面与社交平台数据,暗示着现代社会对个体看似全面实则片面的“凝视”——人们关注失踪案的猎奇表象,却对受害者内心的溃烂视而不见。在真实案件中,受害者往往沦为刑事案件卷宗里了无生气的名字”,而施害者却能以普通人的面目继续存在。
这种集体性遗忘的机制,在犬腹岛灯塔的象征体系中达到高潮。灯塔既是引导船只的明灯,也是囚禁阮金的牢笼,暗喻着社会对女性既“凝视”又“遮蔽”的矛盾姿态。当阮冬冬举起石头砸向赖小光时,施害者与受害者的界限轰然崩塌,暴露出人性深渊中善恶同体的本质。
二、破碎镜像与自我重构
《饿兔子跳》中的救赎之路充满悖论。阮金以“饿兔子跳”的网名构建虚拟身份,试图通过寻找侄女完成自我救赎,却陷入更深的伦理泥潭;陆渐平既是绑架嫌疑犯又是救命恩人的双重身份,解构了传统悬疑叙事中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断。老晃通过这些人物的命运轨迹,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当制度性保护缺位时,个体是否只能通过“以恶制恶”实现正义?
这种挣扎在阮冬冬身上体现得尤为撕裂。她既是原生家庭暴力的承受者,又在逃离过程中成为新悲剧的制造者。作者拒绝给予廉价的救赎结局,而是让角色在“黑暗洞穴里的海水”般的精神困境中浮沉,这种处理方式与东野圭吾《白夜行》的冷峻一脉相承,却又更具本土现实质感——戒网瘾学校、性暴力威胁等情节均取材于真实社会事件。
三、海洋意象与悬疑美学
作为老晃“海洋叙事宇宙”的最新篇章,《饿兔子跳》延续了《涉过愤怒的海》中对海意象的哲学化运用。鼓州岛的潮汐隐喻着人性的无常,而反复出现的海浪海水海风蓝色海面意象,则暗示着在污浊现实中寻找纯净精神的可能。悬疑框架下的多层反转(如尸沉大海的梦境式结局)不仅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更构成了对读者认知惯性的挑战——当我们习惯性期待“真相大白”时,小说却将答案溶解在灰色地带,迫使人们重新审视“正义”的定义边界。
四、男性视角与困境突破
作为男性作家,老晃对女性处境的刻画展现出难得的共情深度。他通过阮冬冬、阮金等角色,呈现了女性在家庭、职场、情感关系中的系统性困境:从“被侮辱与损害”的群像塑造,到对“施害者合理化”社会机制的批判,都超越了传统性别文学的窠臼。但作者也坦承这种书写的局限性——男性视角终究无法完全抵达女性的创伤体验,正如小说中“赖小光将阮冬冬视为未婚妻替身”的情节,暴露出性别权力关系中难以弥合的认知裂隙。
“一直被看到,就不会失踪”。《饿兔子跳》的突破性,恰在于悬疑类型与文学本质的化合反应。老晃将类型元素置于文学坩埚中淬炼,让失踪戏码裹挟着女性反思,使失踪谜案沉淀出诗学结晶。《饿兔子跳》不仅为阮冬冬们发出了呐喊,更揭示了文学介入现实的核心价值。这部小说如同一面棱镜,将个体遭遇折射为时代的精神症候:在流量吞噬真相、数据替代共情的当下,《饿兔子跳》提醒我们,真正的救赎或许始于对他人痛苦的“看见”与“承认”。所有精心编织的悬念,不过是作家递给读者的棱镜——透过罪案迷雾,照见的终究是人类永恒的生存困境与精神救赎之路。正如但丁《神曲》中的飞鹰意象,文学的力量不在于审判善恶,而在于将人性的暗流引向“充满爱和忏悔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