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流芳千载相对的是遗臭万年,二者虽然相反,却也有共同之处,就在于同样留名后世,只不过前者所留是美名,后者所留则是恶名。流芳千载不用说,遗臭万年语出《世说新语》: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桓公即东晋大司马桓温,既非泛泛之辈,何以“作此寂寂”?想必是还有大目标没有实现,什么大目标?只须了解文、景是何等样人,就不难知道“将为文、景所笑”是什么意思了。既然文、景是指汉文帝、汉景帝,那么“将为文、景所笑”就该是帝王之业。桓温不是帝王,而要成帝王之业,就得先成为帝王。关于这一点,数百年后官修正史《晋书》表述更为明确:
然以雄武专朝,窥觎非望,或卧对亲僚曰:“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众莫敢对。既而抚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尝行经王敦墓,望之曰:“可人,可人!”其心迹若是。
作为史料,《世说新语》大多为《晋书》所采信,而《晋书》这段记载与《世说新语》有三处不同:一是明确桓温“窥觎非望”,也就是觊觎神器或者皇帝的宝座;二是对他的不臣之论“众莫敢对”,听懂了却不能表态,或不敢表态,认同他的话有大逆不道之嫌,违逆他的意又有目下之忧,因为在他麾下,生杀与夺取决于他;三是他行经王敦墓望之曰:“可人,可人!”这是什么意思,王敦又是什么人?

王敦乃西晋驸马、青州刺史,在导致西晋覆灭的永嘉之乱中,弃官散财,单骑还洛阳,追随当时的琅琊王、后来的晋元帝司马睿渡江,为扬州刺史,都督征伐诸军事,拥戴司马睿建立东晋,即使不能说是开国元勋,也得说是中兴功臣,所以时人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马”即两晋皇族司马氏,“王”就是东晋大姓王氏。《晋书·王敦传》说:“既素有重名,又立大功于江左,专任阃外,手控强兵,群从贵显,威权莫贰,遂欲专制朝廷,有问鼎之心。”

桓温之所以欣赏王敦,缘于他们的心是相通的:王敦“有问鼎之心”,桓温则“窥觎非望”。他们有太多共同之处:同样拜驸马都尉,王敦尚晋武帝女襄城公主,桓温尚南康长公主;同样是军事统帅,王敦于晋愍帝建兴三年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桓温于晋哀帝兴宁元年加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同样有功于国,王敦有击平杜弢之功,桓温有伐蜀之功;同样专任阃外,又同样欲专制朝廷……而所有这些,使他们同样欲取司马氏而代之;最后,同样被正史归于犯上作乱的叛臣,写进同一篇列传,即《晋书》九十八卷《王敦等传》。
桓温既以王敦为“可人”,说明王敦有可让他仰慕之处,大约是做了他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如对朝廷大动干戈。王敦既手控强兵,欲专制朝廷,晋元帝因而感到恐惧,遂引刘隗、刁协、戴渊为心腹。此举要么激怒了王敦,要么给王敦以口实,总之,王敦以讨刘隗等人为名,在武昌起兵,大破官军于石头城,将元帝腹心诛除殆尽。“既得志,暴慢愈甚,四方贡献多入己府,将相岳牧悉出其门”(《晋书·王敦传》),兄弟子侄皆居要害,自领益、宁二州都督,还屯武昌,而以官属留建康,遥控朝廷。

说到这里,回到流芳与遗臭的题目上来。如果说古人所谓流芳与遗臭大多是泛指,那么桓温所谓流芳与遗臭则有弦外之音或特定含义,那就是同当不当皇帝联系在一起。在当皇帝上,之所以存在流芳与遗臭的问题,涉及到一条历史定律,便是成王败寇。由于历史往往由成功者书写,或者为成功者书写,所以一旦成功,就入了正统,载入正史,享有开基创业的祖、宗之号,受到当朝乃至后世的供奉和纪念,在不朽的意义上略同于流芳后世;而一旦失败,就将被打入另册,被视为乱臣贼子,写进贼臣、逆臣或叛臣传,受到当朝乃至后世唾骂,虽然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却是遗臭万载的恶名。

然而,无论王敦还是桓温,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几乎是触手可及。王敦破石头城,官员奔散,晋元帝已准备让位,对他说:“欲得我处(皇位),但当早道(说),我自还琅琊,何至困百姓如此!”(同上)这时王敦如果顺水推舟,废帝自立,可说是易如反掌,但他却没有这样做。桓温本想“先立功河朔,还受九锡”(同上)——这本是曹魏代汉、司马代魏的故事,是受禅称帝的节奏。不料伐前燕失败,于是用参军郗超计,废海西公(即废帝司马奕)而立简文帝。这时,桓温要废简文帝也不难,然而他却指望简文帝禅位给自己,结果没有等到,怨愤而死。
由此可见,对王敦和桓温来说,成功似乎不是问题;他们在能做皇帝的时候没有去做,应该还有其他考量。作为创业之君,首先就要考虑为子孙后代开创基业,而最重要的是人心向背。如果火候不到、条件不成熟而仓促上位,即便成功也不能传之久远。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用政治学观点看,大概就是政权的合法性问题。桓温之所以期待简文帝禅位于他,而不自取,恐怕就是出于合法性的考量。他并非没有篡位的打算,据《晋书·桓温传》:“时温有脚疾,诏乘舆入朝。既见,欲陈废立本意,帝便泣下数十行,温兢惧,不得一言而出。”可见桓温虽雄武,也有“心太软”下不去手的时候。

也许正是缘于他心存这一善念,以及能看清人心向背,所以他死得不太难看。简文帝临终,遗诏让他总统军国事;他死后也没有被视为叛臣,其子桓玄还得以为“五湖长”。而其子桓玄却不懂人心向背的道理,也不管条件成熟与否,“恐己当死,故与时竞”,迫不及待地窃据皇位,结果不仅帝王之业未成,自己也身败名裂,还连累乃父被打入另册(被《晋书》归于叛臣)。
倘若假以时日,王敦和桓温的目标应该说都能实现。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却没有足够长的寿命。王敦病甚,其党沈充、钱凤求计,王敦为之陈上中下三计:上计归身朝廷;中计收兵自守;“及吾尚存,悉众而下,万一侥幸,计之下也。”(《王敦等传》)钱凤对其党说:“公之下计,乃上策也。”(同上)遂与沈充定谋,须敦死后作难。王敦相当清醒,他知道无人可以托付兵权,却已无力掌控局面,目睹了部下的失败。
王敦自己没有称帝,却遗嘱养子王应称帝,“先立朝廷百官,然后乃营葬事”。结果未遂兵败,被发柩斩尸——这就意味着被钉上历史耻辱柱,应了遗臭万载的说法。桓温对此看在眼里,但在行经王敦墓时,仍称其为“可人”,可见他并不在乎遗臭万载,既不在乎王敦遗臭万载,也不在乎自己遗臭万载。他也许并不拒绝流芳后世,却做好了遗臭万载的思想准备,在流芳与遗臭之间似乎不需要做出选择,因为他早已做出选择,两种结果他都准备接受。
王敦和桓温都不需要出名,因为他们的历史地位已足以写入正史。而桓温所说“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虽然有特定背景,但把流芳后世与遗臭万载对立起来仍有普遍意义,以至类似说法在其身后几成格言,为少数人所崇信。他们大多并不像桓温那样“窥觎非望”,之所以这样说或这样想,就是要不顾一切地留名后世,即使留下为人唾骂的恶名也在所不惜。不排除极少数巨奸大恶将遗臭万载作为目标,但更多人恐怕是虽然预见到这种后果,却仍停不下伤天害理的行为,而对身后美恶无所顾忌。
【作者系列文史随笔《野狐禅随笔》第一集、第二集出版。连同此前出版的《我眼中的风景》,至今已出版系列及二级系列合集《春秋论》《死生论》《不死论》《居身论》《命运序》《漂亮与生存》,合计九十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