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为继父挺身而出
"这是我继父,你们别灌他了!"我的声音在嘈杂的婚宴上炸开,原本喧闹的酒席瞬间鸦雀无声。
我叫周小薇,那年我十六岁,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头上扎着两条粗粗的辫子,身上穿着母亲从供销社买来的蓝格子衬衫,那是当时最时髦的打扮了。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我们这个小县城还没完全从"文革"的余波中缓过神来,人们的生活刚刚开始有了盼头。
继父刘建国进入我们家是在我十岁那年,那时母亲刚刚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脸上的憔悴还未完全消褪。记得父亲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肺炎走的,那时县医院条件差,等救护车来到我们村,人就已经不行了。
母亲守着一个黄花闺女,靠着微薄的工资艰难度日。她在镇上的纺织厂做工,每天天不亮就要骑着那辆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去上班,轮胎磨得发亮,车铃也叮当作响。
继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一双粗糙的手上布满了老茧,那是他在水利站工作多年的印记。他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口袋里永远插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子,记录着每天的工作。
"小薇,建国同志是个实在人,话不多但做事踏实。"母亲常这样对我说,眼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可我哪里懂这些,只知道有个陌生人闯入了我和母亲的小天地。
最初,我对这个闯入我生活的陌生男人充满抵触,故意与他保持距离,甚至在學校不愿提起有个继父的事实。同学们好奇地问起我家里的情况,我总是支支吾吾,有时甚至撒谎说父亲出差了。
记得他刚来我家那会儿,左邻右舍总有闲言碎语。我们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一个院子十几户人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李淑华那个女人真是不知羞,丈夫骨頭都還沒涼透就找了个外乡人,也不知道看上他什么。"邻居王婶站在水龙头前,一边刷著搪瓷盆一边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过往的人都听见。
每当这时,我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偷偷抹眼泪。我们家那间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被一道布帘分成了两部分,外间是客厅兼厨房,里间是卧室。我的小床就紧挨着布帘,夜深人静时,常能听到母亲和继父小声说话的声音。
"慢慢来吧,小薇还小,不懂事。"继父总是这样安慰母亲。
"我就怕她记恨你,你对她这么好,她却..."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
"傻婆娘,孩子心眼儿干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继父说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这样的对话,在我的记忆中重复了无数次。继父从不为那些闲话辩解,只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工作,直到夜幕降临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下班后,他会在家门口的小水龍头前认真地洗手,那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就像是要洗去一天的疲惫。
他对我很好,从不强求我喊他爸爸,却默默地在我上学路上的泥泞处铺上石板。那条小路是我每天去学校必经的捷径,雨天总是泥泞不堪。继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块平整的石头,一天放一块,慢慢地铺成了一条小路。我明明知道是他做的,却从不道谢,依旧绕着他走。
雨天时,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撑着一把破旧的黑伞等我。那把伞已经有些年头了,伞骨露出了几根,被他用铁丝仔细地绑好。一开始,我总是故意等他走后才出校门,宁愿淋着雨回家也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慢慢地,我发现继父有个有趣的习惯。每次修理家里的东西,不管是椅子腿还是水龙头,他都会轻轻地拍拍修好的地方,嘴里嘟囔着:"好了,以后要乖啊。"就像那东西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
有一次,我们班要交纸扎的手工作品,我笨手笨脚做不好,眼看第二天就要交了,急得直掉泪。继父晚上回来见状,二话不说坐下来帮我。他的手很大,却能做出极其精细的活儿。那晚,他教我怎么折纸,怎么粘贴,直到做出一个漂亮的纸灯笼。
"爹,饭都凉啦,快来吃吧。"母亲在厨房喊道。这是她对继父的称呼,朴实无华。
"来啦,先让小薇做完作业。"继父头也不抬地回应。
那一刻,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会选择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好的条件,而是他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那年夏天,我堂哥周大壮结婚,按照习俗,亲戚们都来祝贺。镇上最大的饭店"红旗大饭店"被包了下来,十几桌酒席排得满满当当。红色的"囍"字贴满了墙壁,空气里弥漫着烟酒和饭菜的混合气息。
酒席间,几个平日看不起我继父的亲戚借着喜庆,故意围着他灌酒。我大舅和几个堂兄弟坐在继父那桌,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举着搪瓷茶缸往继父面前推。
"小李家的女婿,今天可得表现表现,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们周家的姑娘?"大舅拍着继父的肩膀,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轻视。
继父不善饮酒,几杯下肚,脸已通红,却不好推脱。我注意到母亲坐在一旁,手绞着碎花布裙子的衣角,眼中满是担忧,却不敢上前阻拦。在那个年代,女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尤其在这种场合。

"再来一杯!刘建国,听说你在水利站不过是个修水管的,配我们周家闺女都是高攀了。"大舅醉醺醺地说着,又往继父杯中倒满了"红星二锅头",那是当时最烈的白酒。
继父默默接过,没有反驳,只是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涩。就在他举杯要喝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酒杯。
"够了!他是咱们村那口救命水井的修复者!去年干旱时,就是他带着工友们连夜抢修,保住了全村的吃水!三叔公高烧不退那次,也是他半夜摸黑找来的医生!"我声音颤抖,眼泪在眼眶打转,"他从不说,因为他觉得那是他的本分,可我知道,我都看在眼里!"
满堂寂静,那些曾经出言不逊的亲戚们面面相觑,有人尴尬地低下了头。空气中只剩下几个老人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声音。
继父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泛起湿润。他轻轻站起来,搂住我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轻轻摩挲。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温暖和力量。
"小薇长大了。"他低声说,嘴角挂着欣慰的微笑。
从那以后,我开始大声地介绍他:"这是我爸爸,刘建国。"
其实,我对继父的改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无数个日常片段中悄然发生的。
记得刚上初中那会儿,我正是愛美的年纪,看着同学们有了新书包,也吵着要买。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一个皮书包要七八块钱,相当于母亲三天的工资。
"妈,我也要一个新书包。"我撒着娇说。
"家里现在困难,等发工资了再说吧。"母亲为难地说。

第二天早上,继父就去厂子里加了一天班。晚上回来时,他的工装上沾满了油渍,手上多了几道新伤口,却提着一个崭新的书包回来。那是当时最流行的"解放牌"书包,黑色的帆布面料,上面印着一颗红星。
"听你妈说你想要个新书包,我看这个还不错。"继父把书包递给我,语气平淡,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我接过书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一刻,我想叫他一声"爸",却又羞于开口。
"謝謝。"我小声地说了一句,然后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小屋。
还有一次,班里组织春游,地点在县城郊外的"朝阳公社",需要带干粮。母亲那天加班,我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正发愁时,继父主动说要帮我。
那天清晨,他起得比平时还早,笨拙地在厨房忙活。等我起床时,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煎饼卷,里面夹着荷包蛋和几片腌黄瓜,还有一个装满凉白开的搪瓷水壶。
"你妈说你喜欢吃这个。"继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手艺不好,你凑合着吃吧。"
我打开一看,煎饼有些焦,荷包蛋也煎得形状怪异,但那是我吃过最暖心的一顿早餐。
当然,我和继父之间也有过争执。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我初三那年。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死活不让他去,怕同学们知道我有个继父会笑话我。
"为什么不能去?我好歹也算半个家长吧?"继父少有地提高了嗓门。
"我不要你去!你去了只会让人笑话我!"我冲他大喊。
"那你妈总可以去吧?"
"妈要上班,没时间!"
"那我替她去。"
"你不是我爸!你凭什么去!"我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完就后悔了,看到继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母亲听到争吵声从里屋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继父,叹了口气:"建国,算了,这次我请假去吧。"
继父没说话,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转身出了门。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晚,身上带着浓浓的烟酒味,想必是去小饭馆喝闷酒了。
后来家长会那天,我在教室门口张望,却意外地看到了继父的身影。他没有进教室,只是站在学校的围墙外,远远地看着。他穿着难得一见的白衬衫,甚至还打了领带,虽然系得歪歪扭扭。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些,就为了来参加我的家长会。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与家长一起离开。我慢慢走出校门,看到继父还站在那里。他没有责备我,只是问了句:"今天老师表扬你了没?"
那一刻,我的心揪了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继父成了我生活中越来越重要的人。他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水利工人,却有着强烈的责任感。那时候,我们县正在大搞"农田水利建设",继父常常半夜被叫去抢修水渠或水管。
有一次半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电话铃声把我们全家惊醒。继父接完电话,二话不说穿上雨衣就要出门。
"这么大的雨,明天再去不行吗?"母亲担忧地问。
"不行,东边村的主管道爆了,再不去修,明天整个村子都没水喝了。"继父一边系着雨鞋带一边回答。
我偷偷跟到门口,看到他冒着大雨骑上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敬佩。
那次抢修,继父和工友们在泥水中忙活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结束。他回来时浑身泥泞,却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村子的用水恢复了。

"爹,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我给你倒杯姜汤。"母亲心疼地说。
继父摆摆手:"没事,我这身子骨硬着呢。"说着还开玩笑地拍了拍胸脯,发出"咚咚"的声响。
可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男人,在堂哥的婚宴上却被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我终于明白,他不是不能反抗,而是为了母亲和我的面子,选择了隐忍。
那次婚宴过后,村里人对继父的态度明显改变了。之前总是背后嘀咕的王婶,开始主动和继父打招呼;以前对我爱答不理的堂兄弟,也开始叫我"小薇妹子";就连大舅,也改口叫继父"老刘"而不是"小李家的女婿"了。
继父依旧每天做着他的水利工作,修修补补,解决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关系千家万户的问题。我开始关注他的工作,有时甚至会主动问起:"爸,今天修了什么?"
每当这时,继父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详细地告诉我他今天解决了什么难题,就像在讲一个了不起的故事。
"今天把北街那口老井的水泵换了,这下街坊们打水不用再排队了。"
"西头村的灌溉渠修好了,正好赶上水稻插秧的时节。"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继父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高考那年,我报考了水利工程专业,这个决定让继父又惊又喜。
"你真要学这个?不是说女孩子学这个太辛苦了吗?"他有些不敢相信。
"爸,我想像你一样,做点实在事。"我认真地回答。
继父闻言,眼眶红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好,好啊。"
高考那天,继父特意向单位请了假,骑着自行车送我去考场。那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被他擦得锃亮,车筐里还放了一瓶白开水和几个煮鸡蛋。

"考试别紧张,想不起来的就跳过去,回头再做。"继父一边骑车一边叮嘱我,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考试经验,但我知道,那是他的关心。
考场外,他郑重地把水和鸡蛋递给我:"吃点东西,別餓著。"
我点点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个朴实的男人,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却给了我父亲般的爱。
考完最后一科,我走出考场,远远地就看到了继父那高大的身影。他站在自行车旁,手搭凉棚眺望着考场方向,一见到我就挥手示意。
"考得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还行,应该能考上。"我笑着回答。
继父长舒一口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回家的路上,他破天荒地哼起了小曲,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模样。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如愿以偿地被省水利学院录取。全家人欢天喜地,继父更是喜出望外,特意去供销社买了两挂鞭炮回来放。
"咱们小薇争气啊,考上大學了!"他对着四邻八舍炫耀,那骄傲的神情,仿佛我考上的是清华北大。
开学前,继父悄悄攒了一笔钱,带我去县百货大楼买了一只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那是当时最流行的礼物,一只手表要花去近百元,相当于他一个多月的工资。
"大學生要有个手表,看时间上课方便。"他不好意思地说,眼神却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试戴。
那只银色的手表,我一直戴到现在,它见证了我的青春,也见证了继父对我的爱。
大学四年,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继父在一点点变老。他的头发开始花白,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但每次见到我,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年轻的光芒。

毕业后,我回到县水利局工作,成了继父的"同行"。有时我们会一起加班,修理乡下的水利设施。看着他娴熟地操作各种工具,耐心地解决一个个难题,我心中满是敬佩。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修一处山区的引水渠。途中下起了大雨,山路湿滑难行。继父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我:"小心点,这里滑。"就像小时候带我上学那样。
修好水渠返回时,雨越下越大,山路几乎成了小溪。继父二话不说,背起工具箱,又蹚回浑浊的水中,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回走。
"爸,你先上岸吧,我自己能行。"我急得直跺脚。
"闺女,爸在这儿呢,别怕。"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坚定。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婚宴。当时我勇敢地为他站出来,而现在,他依旧无条件地守护着我。
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在彼此的成长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继父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坚持,而我,则让他明白自己的付出都被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如今,时光已将那些曾经的误解与隔阂冲刷得模糊不清。每当我看着自己的孩子,都会想起继父当年的样子。那个沉默却坚强的男人,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父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那次婚宴上的挺身而出,我和继父之间的冰壁或许要冻结更久。但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一个瞬间,让我们看清最真实的自己和最珍贵的亲情。
那年我十六岁,青春懵懂,却懂得了最朴素的道理:家人,不一定是血缘相连的,而是那个愿意为你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人。
而现在,每当有人问起我父亲是谁,我都会自豪地回答:"我父亲叫刘建国,是个水利工人,一个用双手为乡亲们解决用水难题的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