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禅随笔︱洗耳与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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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1


说起许由,就不能不想到洗耳。尧让天下于许由的传说较早,在先秦诸子著作中已不鲜见;许由洗耳的传说稍晚,较详记述见东汉蔡邕《琴操》。《琴操》下卷有《箕山操》,据说乃许由所作,记许由的传说甚详:

许由者,古之贞固之士也。尧时为布衣,夏则巢居,冬则穴处,饥则仍山而食,渴则仍河而饮……以清节闻于尧,尧大其志,乃遣使以符玺禅为天子。于是许由喟然叹曰:“匹夫结志,固如盘石。采山饮河,所以养性,非以求禄位也;放发优游,所以安己不惧,非以贪天下也。”……于是许由以使者言为不善,乃临河洗耳。

箕山据说是许由隐居之处,所以又名许由山;后人用“箕山之志”表示隐居不仕。传说中的许由生活在三代之上,而这段记述却非三代之上所当有:尧何尝为天子,又何尝有符玺?尧时何尝有布衣,又何尝有禄位?倘若私有制和社会等级制尚未形成,那么就不当有官职和俸禄,也就无所谓“布衣”,即没有官职的人;何况尧“冬日鹿裘,夏日葛衣”,想必布还没发明出来。从几个关键词(天子、符玺、布衣、禄位)看,以上记述所反映的,当是封建大一统时代的现实。

《箕山操》还说,樊坚见许由洗耳,问其故,得知尧聘许由为天子,于是说:“尊位何为恶之?”许由说:“吾志在青云,何仍劣劣为九州伍长乎?”所谓“志在青云”,也许是崇尚与回归自然。在封建大一统时代,如果说以天子为尊属于主流价值,那么“志在青云”就是非主流价值。由此可见,读书人的价值观念已出现分化。

樊坚显然也是高士,对许由洗耳想必不以为然。“于是樊坚方且饮牛,闻其言而去,耻饮于下流。”之所以“耻饮于下流”,也许觉得许由的话不着边际,不免产生反感;也许与许由一般见识,担心许由会把听进去的不善言词洗到河里;还可能以为许由洗耳的行为本身不善,也会弄脏河水。这层意思,《箕山操》比较含蓄、模糊,而皇甫谧《高士传》则直言不讳:

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而逃去,于是遁耕于中岳,颖水之阳,箕山之下。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颖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声,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

巢父也是尧时的隐士,相传筑巢而居;而从他“牵犊欲饮”来看,更像是农业社会的田园生活。虽然如此,他隐居的境界确乎高出许由之上,对许由的批评不无道理。在他看来,许由名为隐居,实为“浮游”,不是隐居在高山深谷,而是游走于人前;不是逃避名声,而是“欲闻求其名声”,也就是使其名声得以传扬。巢父也如樊坚耻饮于下流,不过他直斥许由洗耳“污吾犊口”,不客气地嫌许由弄脏了河水,公然“牵犊上流饮之”,不给许由留面子。

许由的传说源于何时,不得而知。可知的是,从先秦的《庄子》,到东汉蔡邕的《箕山操》,再到西晋皇甫谧的《高士传》,这一传说不断丰富发展,反映了不同历史阶段的现实。特别是洗耳这一情节,从无到有,反映了古代读书人思想观念的演变。因“恶闻其声”而洗耳,未免矫情,且有沽名钓誉之嫌。不善的言辞一旦听进去,就到了心里,而不是停留在耳中,洗耳如何洗得出来?所以李白有诗云:“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认为洗耳不如洗心来得彻底。辛弃疾有词云:“已被尧知方洗耳,毕竟尘污人了。”(《贺新郎》)等到出了名再洗耳,耳根已不清净(“尘污人”用《世说新语》典故)。

如果说隐居是一种非主流文化,那么许多读书人由于忘不了也放不下主流文化,即使隐居也不彻底,还可能以隐居为矫饰;也许正缘于此,《高士传》中出现的巢父形象,就是要揭穿这种文化的虚伪。以笔者浅见,洗耳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表达了不与统治者合作的态度;又像是一种意象,即表意之象,表达同功名利禄决绝之意;还可以说是一种叙事方式,因其独特性而引人注目,易于被人记住,从而使名声得以传扬。

古人有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说法,“达”时不用说,尽可以胸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适用“学而优则仕”的主流文化;当这条路走不通时,就适用一个“穷”字——不是物质匮乏,而是命运窘迫。既不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只好“独善其身”,泯然于众人,于是就有所谓隐居,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隐居文化。许由洗耳的传说,大概就属于这种文化。

明乎此,就不难理解,不是三代之上的许由要洗耳,而是三代之下的后人要让他洗耳。为什么让他洗耳?无非表达自己的情感,或者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或者故作高清。他们虽曰隐居,实不甘心,用巢父的话说就是:“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声”。据《箕山操》,洗耳后的许由“名布四海”,倘若他有意出名,那么他的目的确乎达到了。

如巢父所说,“子若处高岸深谷,谁能见子?”真正的隐士,隐于高山深谷,就不该有名,而许由、善卷等人居然有名,以致尧、舜都知道他们是高士,要把天下让给他们;又如前所述,“求士于三代之上,惟恐其好名”,尧、舜要找的本该是不好名的人,而找到的许由、善卷等人却偏偏有名,他们是好名呢,还是不好名?这些问题,放在三代之上确乎是悖论,而放在三代之下却是现实。随着隐居文化的发展,人们一方面看到隐居可以出名,另一方面也看到出了名还可以做官,于是学会把相悖的两方面统一起来,从而曲折地达到目的,隐居于是成为做官的捷径。据《大唐新语》:

卢藏用始隐于终南山中,中宗朝累居要职。有道士司马承祯者,睿宗迎至京,将还,藏用指终南山谓之曰:“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在远!”承祯徐答曰:“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藏用有惭色。

卢藏用初举进士,因不得调而隐居终南山。武后长安间征为左拾遗,中宗、睿宗时历官吏部、工部等职,官至尚书左丞。唐玄宗先天二年,因阿附太平公主而被流放岭表。卢藏用因隐居而出名,因出名而被征,这似乎怪不得他,而据《新唐书·卢藏用传》:“始隐山中时,有意当世,人目为‘随驾隐士’。”随驾与隐居本来南辕北辙,隐士而有随驾之名,说明他隐居时就有意出仕,难怪当这一点被司马承祯说破时,他面有惭色。

【作者系列文史随笔《野狐禅随笔》第一集、第二集出版。连同此前出版的《我眼中的风景》,至今已出版系列及二级系列合集《春秋论》《死生论》《不死论》《居身论》《命运序》《漂亮与生存》,合计九十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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