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郑和三次下西洋的明朝通事马欢,在《瀛涯胜览》中的《满剌加国》条目中,出现了这样的记述:
“其海边水内常有龟龙伤人,其龙高三四尺,四足,满身鳞甲,背刺排生,龙头撩牙,遇人则啮。山出黑虎,比中国黄虎略小。其毛黑,亦有暗色花纹。其黄虎亦间有之。国中有虎化为人,入市混人而行,自有识者,擒而杀之。如占城尸头蛮人,此处亦有。”
这里的满剌加,自然指的是马六甲。这里的记述令人啧啧称奇,难道明初的时候,马六甲非但有龟龙泅水、虎人入市,还有名字一听就很邪门的“占城尸头蛮”?
占城指的是今天越南中部的印度化古国。尸头蛮也就是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半夜会将头飞出去吸取人的阳气的女性,吸完再飞回来与身躯合体的邪魔。如果身体被移动了,或者颈部被遮蔽了,头接不回去,尸头蛮就会彻底死亡。
近日出版的《臆造南洋:马来半岛的神鬼人兽》一书中,马来西亚华裔学者、马来西亚南方大学学院华人族群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莫家浩就探讨了尸头蛮在中国古籍中的记载起源。最有名气的当然是晋代干宝《搜神记》中“落头民”典故。而相传东吴将领朱桓也曾有婢女是这样的角色。宋代的《太平广记》中则出现了将蝙蝠形象化,与尸头蛮形象融二为一的记述。
中国古代,无论是汉朝、南北朝,还是后来的唐代、宋代、元代,文人士大夫在有机会接触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情况下,常常记述一些神魔志异的故事。这其中,会飞的人头这种情节的故事,可谓风行东南亚各地。
《臆造南洋:马来半岛的神鬼人兽》书中援引《瀛涯胜览》的记载,还谈到了另一种奇异生物龟龙:“其海边水内常有龟龙伤人,其龙高三四尺,四足,满身鳞甲,背刺排生,龙头撩牙,遇人则啮”。
按照考证,龟龙应为“鼍龙”之误。有趣的是,在明代的《坤舆万国全图》中,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与明朝官员李之藻合作的记述中,就有“满剌加地常有飞龙绕树,龙身不过四五尺,人常射之”,也就是龟龙已经进化为了飞龙,还学会了爬树,所以人们只能锲而不舍地射它。
这就引出一个疑问,如果“鼍龙”的原型是鳄鱼,那么飞龙又是什么呢?鳄鱼既不会飞,也很难爬树。
对此,《臆造南洋:马来半岛的神鬼人兽》这本书的解释是,仍可能是以讹传讹,夸大了鳄鱼危害性的记述错误。历史上,鳄鱼与迁徙而来,定居在马六甲等东南亚各地的华人,为争夺生存地带展开激烈抗拒。人类对鳄鱼伤人、噬人的恐惧不减,却仍然没有退让,这也就使得各种鳄鱼传说与信仰甚至以神魔志异故事的方式流传。
下一步,就是《瀛涯胜览》提到的“虎人”。《臆造南洋:马来半岛的神鬼人兽》书中指出,神话与小说中才有一身黑毛的老虎,但自然界没有这样的生物,所谓虎人更可能指的是因隐性基因显化而产生的黑豹,复合“其毛黑,亦有暗色花纹”的描述。
“国中有虎化为人,入市混人而行,自有识者,擒而杀之”又是指的什么?书作者认为,这其实指的是马来民间传说中的所谓人被虎精附体,会陷入无差别杀人的癫狂状态。
所以,按照这种推理,《瀛涯胜览》的作者马欢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早为“着魔”这一精神状态留下文字记述的人,比起库克船长关于“着魔”的记录,要足足早上300年。
到了明末,何乔远的《名山藏》如是写道,“佛郎机,黠夷也,猫睛鹰嘴,泉发赤须,而貌皆白,属干系腊国。行贾无所不至,至则谋袭其国人。满剌加海友龙龟,高四尺,四足,有鳞甲,露长牙,啮人立死;山有黑虎,或变人形,入市杀人,合佛郎机位三害云。”
也就是说,佛郎机(葡萄牙人)为代表的欧洲殖民者屠杀南洋土著,包括华人的残暴行径在明末已被中国人所知,而中国文人就将欧洲殖民者描绘为“猫睛鹰嘴,泉发赤须,而貌皆白”、热衷偷袭害人的邪魔,与龙龟、黑虎并称为满剌加三害。
《臆造南洋:马来半岛的神鬼人兽》这本书以丰富的叙事,细密入微的细节展示了华人在南洋的生活轨迹和文化认同,兼及叙述南洋华人社会的习俗、传说以及这些观念背后的现实来源。东南亚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政治国界并不清晰,更多情况下呈现出文化、民族、信仰交错兼容的混居状态。而随着欧洲殖民者近代进入并分肥占据并在二战后形成东南亚各地的国家边界,族群、文化、信仰的特征加速流变,在创造共识和包容的同时,又在很多情况下促成分歧。
所评图书:
书名:《臆造南洋:马来半岛的神鬼人兽》
作者:(马来)莫家浩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日期:2024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