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嫁的眼光
"李美兰,你是要嫁人还是要选壮劳力?"我翻着白眼对母亲说,心里委屈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是1976年初春,文革已进入尾声,工厂里的大字报渐渐少了,但人们的日子依然紧巴巴的。
我叫李美兰,那年刚满二十二,在国营第三纺织厂做质检员,手脚麻利,眼睛尖,是车间里的技术骨干。
母亲是老式纺织厂的退休工人,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总有洗不掉的线头痕迹。
自从去年秋天开始,母亲就一门心思想把我嫁出去,总说女孩子到了年龄就得成家,再拖下去,就成了厂里的"老姑娘",让人笑话。
"美兰啊,咱们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能把你随便嫁了。"母亲常这样念叨,"要找就找个实在人,有手艺的,日子才有奔头。"
那天下午,我刚从车间下班回来,头发上还沾着棉絮,脸上也是一层细细的浮尘。
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坐着个陌生男人,黝黑的脸庞,身材魁梧,两只手像铁锹一样大,正局促地摆弄着我们家那只缺了口的搪瓷茶缸。
"美兰回来了,快来见见张师傅。"母亲一边给他倒茶,一边向我使眼色,"这是锅炉厂的钳工张大虎,手艺好着呢。"
那个叫张大虎的男人站起来,比我高出大半个头,肩膀宽得能挑两筐煤,两手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搓着裤子。
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黑脸上格外显眼,像是夜里突然亮起的灯。
"美…美兰同志,你…你好。"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就这么个粗人,连话都说不利索,母亲也舍得把我往火坑里推?
张大虎在我家吃了晚饭才走。饭桌上,他话不多,却吃得香,母亲频频给他夹菜,那架势仿佛他已经是我家女婿了。
"大虎啊,多吃点,别客气。"母亲热情得过分,"我们美兰做的糖醋白菜,可是一绝。"
我知道那糖醋白菜明明是母亲做的,却也懒得去拆穿她,只是低头扒饭,一句话也不想说。

晚上,母亲坐在我床边,语重心长地说:"闺女,男人不看皮相,看的是心肠和本事。大虎老实巴交,肯吃苦,这样的男人靠得住。"
"您懂什么?"我倔强地背过身去,把被子一直拉到头顶,"我不嫁,您想都别想!这辈子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嫁给这种黑炭头!"
母亲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傻闺女,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大虎虽然长相普通,但人家在锅炉厂是技术能手,厂里的师傅都服他。"
"什么技术能手,不就是个粗人吗?您看他那手,粗得像铁钳子,摸一下准得起茧子。"
"那双手是干活儿的手,能养活一家人的手。"母亲的声音多了几分严厉,"你以为找个白白净净的,就能过好日子?女婿越俊,媳妇越穷,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我钻在被窝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打小我就是厂区里出了名的"争气孩子",十八岁就当上了质检员,技校毕业证书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我曾幻想着嫁个城里的机关干部,或者跟我一样有文化的技术工人,可现在母亲硬要把我往这"黑炭头"怀里推,我能不委屈吗?
"时代不同了,美兰。"母亲的声音柔和下来,"你知道咱家什么条件,你爹走得早,家里就咱娘俩相依为命。我不求大虎能多有出息,只求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能让你这一辈子不受苦。"
我没有吱声,却听见母亲轻轻抽泣起来。
"你爹当年就是手巧,可人命苦啊,才四十出头就走了。"母亲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你还记得咱家那只木头小鸟不?那是你爹临走前给你刻的,说让它陪着你长大。"
我的心猛地一颤。那只木头小鸟还放在我的枕头底下,每晚入睡前,我都会摸一摸它光滑的翅膀,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我已经记不清面容的父亲。

"大虎啊,我看他就跟你爹一样,是个实诚人。"母亲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前年厂里困难的时候,他主动申请减薪,就为了不让徒弟下岗。这样的人,心肠好着呢。"
我依然不作声,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谁知一个月后,在母亲的软磨硬泡下,我还是披上了红盖头。那天,我穿着新做的红布旗袍,脚上是母亲省吃俭用给我买的一双皮鞋,头上别着借来的凤钗。
婚礼比想象中还要简朴,连像样的喜糖都舍不得买,只有厂里的几个姐妹来捧场,放了两张样板戏的唱片当喜歌,院子里拉了几条红绸带,贴了几个"喜"字,就算是装饰了。
张大虎穿着借来的中山裝,黑色的布料衬得他更黑了,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憨厚可爱。
"美兰,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张大虎的妻子了。"他握着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难得地没有结巴,"我张大虎这辈子,一定会对你好。"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就这样,我住进了大虎在锅炉厂分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再加上几个铝制饭盒和搪瓷缸子,就是全部家当。
床头还挂着一幅毛主席像,下面搁着一个收音机,是大虎舍不得花钱,攒了两年工资买的。
"这收音机好,能听广播,还能听戏曲。"大虎憨厚地笑着,"我知道你喜欢听《白毛女》,这个能收到。"
我没想到他竟然记得我喜欢听《白毛女》,心里不禁一暖,但嘴上还是硬梆梆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听?"
"上次去你家,看见你床头放着《白毛女》的戏本,就猜你爱听这个。"大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心里微微一震,没想到这个粗人还挺细心的。
婚后的日子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难熬。张大虎虽然话不多,但体贴入微。每天早上,他总是比我先起床,烧好炉子,把屋子暖和起来,再把早饭做好。

"媳妇,起床了,趁热吃。"他轻声叫我,生怕打扰了我的睡眠。
豆浆是用手摇的石磨磨出来的,热气腾腾,有股淡淡的豆香;馒头是前一天晚上发好的面,蒸得松软香甜。
那时的物资紧缺,粮票、布票、油票都得精打细算。大虎总是凌晨四点去排队买粮,无论寒暑。回来时,他身上会带着露水或霜气的味道,却从不抱怨一句。
"你干嘛要去排那么早的队?"我问他,"工厂食堂不是可以吃饭吗?"
"那饭菜没咱家做的好吃。"他咧嘴一笑,"再说了,你不是爱吃白面馒头吗?食堂里可没这待遇。"
我听了,心里微微一动,却还是故作不屑:"馒头有什么好吃的,不就是面粉和水吗?"
"不一样,"他认真地说,"你喜欢的馒头要放一点点儿糖,醒面的时候不能着急,得等它自己发起来,蒸的时候火候也要掌握好。"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问过你娘。"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结婚前,我特意去学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黑黝黝的汉子,似乎也没那么粗俗了。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一场变故的到来。
那年夏天,我病倒了,高烧不退。大虎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医院赶。
那是个雨夜,十里泥泞路,他硬是一口气背到了县医院。我靠在他宽厚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水味和机油味,竟然觉得格外踏实。
那时厂区离县医院有一段不近的路,且不通公共汽车,平常人走得脚打蓬,更何况是背着一个成年人。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可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只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
"大虎,我太重了,你放我下来吧,我能走。"我有气无力地说。

"别怕,马上就到了。"他的声音里透着坚定,"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跟岳母交代啊。"
挂完吊瓶已是凌晨,他在我床边坐了一夜,大手紧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满是担忧。
第二天清晨,我的烧退了,他才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疲惫一下子显露出来。
"你昨晚没睡?"我问。
"睡了一会儿。"他笑笑,眼睛却是红的。
我知道他在说謊,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回家后,他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煮稀饭、熬药,样样亲力亲为。那双曾经被我嫌弃的粗糙大手,在照顾我的时候却显得那么温柔小心。
我开始对这个黑壮的丈夫有了新的认识。
邻居王大娘看见他端着药碗进出,忍不住打趣:"大虎啊,你这是把美兰当宝贝供着呢。"
"那可不,"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是我媳妇,不珍贵谁珍贵?"
王大娘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美兰啊,你这运气可真好,找了个这么好的男人。"
我脸一红,心里却不由得认同:是啊,我运气确实不错。
最难熬的是七七年,工厂停工整顿,许多人下岗回家。那年计划经济调整,全国不少工厂面临减产甚至倒闭的危机。
大虎所在的锅炉厂也不例外,一次大裁员中,他也在名单里。
那天他回来,脸上没有多少沮丧,只是比平时少说了几句话。
"没事,"他看我担心的样子,反倒安慰我,"咱手艺在身上,饿不着。"
让我惊讶的是,他没有一天消沉,改做起了木工活。那双曾经握钳子的大手,竟能做出精致的柜子和椅子来。
院子里很快搭起一个简易的工棚,里面摆满了各种木工工具,有不少还是他自己打造的。木头的香气和刨花的气息弥漫在我们小小的院子里。
每当我看他专注地打磨木料时,那认真的神情,让我心里泛起温暖的涟漪。他的眉头微皱,嘴唇紧抿,手上的动作却是那样轻柔有力,仿佛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我想起了父亲留给我的那只小木鸟,某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把它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递给大虎看。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轻声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走了,这只小鸟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大虎接过小木鸟,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做工真好,"他赞叹道,"你爹手艺真棒。"
然后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我能不能也给你刻一只?不,我给你刻一对,公的母的,这样它就不孤单了。"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三天后,他果然拿出两只小木鸟,一只稍大,做工粗犷有力,一只稍小,线条柔和细腻。两只小鸟并排站着,相互依偎,宛如一对恩爱夫妻。
"大的是我,小的是你,"他不好意思地说,"咱俩在一起,就像这两只小鸟一样。"
我接过木鸟,心里一片柔软,忍不住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第一次,我觉得他的黝黑和魁梧是那么可靠。
那时候,街坊邻里大多数也是从工厂下岗的工人,日子都不好过。我们那条小巷子里,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些手工制品,有的做鞋垫,有的织毛衣,有的做豆腐,大家互相照应,共度时艰。
"美兰啊,你家大虎的手艺真好。"隔壁的李婶经常这么夸,"我那张八仙桌就是他修的,比新的都結實。"
我听了,心里涌起一股自豪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有一次,邻居赵师傅家的孩子病了,没钱买药。大虎二话不说,拿出半个月的木工收入借给他们。
赵师傅感动得直掉泪,大虎却只是憨厚地笑笑:"咱们大院的人,都是一家人,别客气。"
那天晚上,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木屑的清香,心里满是感动。
"你怎么这么大方?那可是半个月的收入啊。"我问他。
"钱没了可以再挣,"他认真地说,"可人要是垮了,那就什么都没了。再说了,咱们院子就这么些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我突然發現,这个外表粗犷的男人,内心却如此温柔细腻。
七八年冬天,文革正式结束,全国迎来拨乱反正的春风。工厂重新开工,大虎因为手艺好,被工厂返聘,还提拔为车间组长。
那天他回来,脸上的笑容比过年还灿烂,一进门就把我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美兰,厂里让我回去了,还当了组长!"他兴奋地说,"工资比原来高了一档!"
我看着他黝黑脸上洋溢的喜悦,忽然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特别的魅力和阳光。
那晚,我特意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和白菜丸子汤,还拿出了珍藏已久的一小瓶白酒。
"来,喝一杯,庆祝你升职!"我给他倒上一小杯。
他却先把酒杯推到我面前:"你先喝。"
"我不会喝酒。"我摇摇头。
"不是庆祝我,"他眼里满是柔情,"是谢谢你这一年多来的支持。要不是你一直鼓励我,我可能早就灰心丧气了。"
我心头一热,眼圈不知不觉红了。回想起当初对他的嫌弃和轻视,再看看眼前这个质朴可靠的男人,我心中涌起深深的愧疚和感激。
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辣得我直皱眉头,却甜在心里。
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全国。我们所在的小城也开始有了变化,街上出现了彩电、冰箱这样的"新三大件"广告,人们的衣着也渐渐鲜艳起来。
大虎在厂里工作稳定,我也重返纺织厂。我们省吃俭用,终于在八二年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成了院子里第一个拥有电视的家庭。
每到放映《霍元甲》或者《上海滩》的晚上,邻居们都会聚到我家小小的客厅里,挤在一起看电视。大虎还特意做了几条长凳子,摆在电视机前。
"美兰,你这福气真不赖。"王大娘总是这么说,"大虎不但能干,还这么孝顺,你娘住在你们家,那叫一个舒心。"

是的,母亲在我结婚两年后就搬来和我们同住了。让我感动的是,大虎对待母亲比对我还要体贴周到。
每天早上,他都会先给母亲准备好热水和早饭,再叫我起床。冬天里,他总是提前帮母亲把被窝用暖水袋暖好。
"妈,您脚冷不?我给您暖暖。"他常常蹲在母亲脚边,把那双布满老茧的脚放在自己温暖的大手里轻轻揉搓。
母亲眼里闪着泪光,对我说:"闺女,你找了个好男人啊。"
我心里既骄傲又愧疚。记得当初是我一个劲儿地嫌弃他黑,嫌弃他壮,嫌弃他说话结巴。如今看来,这些外在的缺点与他内心的温暖和坚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九十年代初,我们的生活有了更大的变化。大虎在厂里被评为劳模,还加入了党,成了车间的骨干。
我们也终于搬出了那间小平房,住进了单位分配的两居室楼房,有了属于自己的厨房和卫生间。
搬家那天,大虎小心翼翼地把那三只小木鸟放在新家的电视机顶上,摆成一排。
"这三只小鸟,见证了咱们这些年的变化。"他感慨道。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三只小小的木雕,突然明白了它们的含义:第一只是父亲留给我的过去,第二只和第三只是大虎给我的现在和未来。
"大虎,谢谢你。"我轻声说。
"谢我啥?"他憨憨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上依然那么显眼。
"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好,对我娘的好。"我靠在他肩膀上,感到无比的安心。
"傻丫头,"他揽住我的肩膀,"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娘是我娘,我不孝顺她孝顺谁?"
就是这样简单朴实的一句话,却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站在老院子的梧桐树下,看着满头白发的大虎和邻居们下象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黝黑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依然黑,依然壮,只是鬓角爬上了霜雪。那双曾经握过钳子、锯子、凿子的手,如今轻捻着棋子,依然有力。
"美兰,再给我倒杯茶。"他朝我笑着喊道,牙齿依然白得发亮。
我递给他一杯热茶,看着他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接过茶杯,心中涌起无限感激。
谢谢母亲当年的坚持,让我嫁给了这个看似粗犷却内心温柔如水的男人。
那天,我去看望已经八十多岁的母亲,她耳不聪目不明,但精神还好。
"娘,您还记得当年是怎么说服我嫁给大虎的吗?"我问。
母亲慈祥地笑了:"记得,我说男人不看皮相,看心肠和本事。"
"您说对了,"我握着母亲布满皺紋的手,感慨万分,"要不是您当年坚持,我可能错过了这辈子最好的男人。"
"傻丫头,"母亲拍拍我的手,"娘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女儿一辈子幸福。外表好看的小伙子多的是,但能像大虎这样,踏实肯干、疼老婆的可不多。"
是啊,婚姻不是选择外表,而是选择一颗能与你共度风雨的心。
回到家,我把当年嫌弃大虎的事告诉了他,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早知道你嫌弃我黑,"他揽住我的肩膀,"不过我也知道,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能让你改变主意。"
我靠在他的肩头,听着他的心跳,那么沉稳,那么有力,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朴实无华却坚定不移。
窗外,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连在一起,仿佛这一生,我们注定不分彼此,共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