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桃源县,1992年,太平桥乡的初夏天色闷得难当,人走三步,汗就出来了。村口静悄悄,突然冒出来个身影,西装皱巴巴的,头发白得扎眼,背也驼,皮鞋沾了泥。刘志华。他今年七十岁,从台湾回来。离家四十四年,说不紧张是骗人。他下车一时,拎着那只包走来走去,嘴角抽动。路边孩子指着,老人侧头看。早晨的阳光照不热心里那股寒。

什么叫久别重逢?站在村口,他居然忘了自家门哪一扇,路绕来绕去,问了好几回。有的说,往西头,有的连头也不抬就走了。地图掏出来看几眼,纸张发软,眼神更迷糊。墙角那堆柴火旁,有个老汉忽然喊了一声,“你还认得出来是家吗?”刘志华定住了脚步。下一句是,“刘志华,全家都没了!”听见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脑壳轰地一声,鞋都快站不牢。他本来就怕碰上,未曾想真是恶耗。天底下真有人一心盼团圆,结果等来个空屋子?

他到底是该流泪还是该发火?很多年了,活着就只为这一趟。他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嚎啕。到底是谁让岁月成了考验?其实又有谁想到,一别四十年,墙上照片灰了,人影再也贴不上。那一阵子,1970年代,台湾的广播放过翁倩玉的歌,也传来余光中的《乡愁》,八十八个字,有人一看就掉了泪。什么邮票、船票、坟墓,句句戳心。岛上那些老兵,夜里钻进被窝里小声哭怕被人听见,难,说不完。等着回家,新闻上一提就手抖。

刘志华申请回大陆,冒的不是一点风险。那时候政策紧,谁说“想家”就是绊脚石。屋里屋外总有人嘀咕,好像“恋家”就是叛逆。他偏偏不信这个邪。连着写申请,没人搭理,还是写。有人笑他痴心,他自己也犹豫,这么下去还有结果么?可是信总得投入口,投不进去就没得等。反正也不怕等,他说自己至少能熬。那些年裁军潮打下来,老兵都被遣退,多数人一个照顾都没有。长官再能糊弄,发钱的时候全都拖拉,走的走,混的混,不认人的岁月哪怕你十年忠心?就算脾气好些的,也会到街头流浪,有能力的捡废品,没本事的只能讨饭吃。整个台湾的第一场银行大案,李师科的名字不是盖的,他退伍兵一个,只因发不出路钱,闯了祸。

“想家”算什么?那会台当局三不政策摆着——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就算一封信,卡在半路里,寄不得,送不到。有人偷偷塞封信,暗号越写越晦涩。香港那边的人收了信不敢拆,怕坐牢,怕株连。战友们强行劝刘志华,你得想通,岛上这么乱日子能熬。可是他一根筋,真不懂变通。更别说还有个护士小兰,那几年天天来照顾。小姑娘为他流过泪,刘志华只说自己有老婆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听听,爱情和命,各自守在自己的一头。

有些固执过头。他说如果注定要等,那就等着,哪怕耗光一生。春梅和孩子在家,他总以为哪天能回来。家书没下文,批准条子一拖再拖。心里有数,可年轮推没了脸皮,只觉得苟且偷生。1979年,《告台湾同胞书》出来,大伙全都激动,一夜没睡。可国民党三不一摆,西门关上了,回家的希望怎么也拼不出来。信件靠人带,封了三层皮,父母等来信就像守活寡。天南海北的老兵集体守着播音员读家书的片段,听着熟悉的地名哭到不行。

母亲节那一天,岛上全是白发人。有人扛着写着“想家”标语的布条,排队喊口号。围观的看客居然也一块儿流泪。台湾当局后来推出正式探亲办法,十万申请表一抢而光。回家的队伍像一条长龙,刘志华又混进去了。他苦笑,说他还不死心。九二共识勉强算跌跌撞撞谈下来了,一个冷漠的批复丢下,他再也说不出不回去。老兵们那年最大梦,就是到坟头喊一声“我回来了”。

刘志华打包行李,一身西装买得牙痛。夜里翻来覆去,就像要上刑场。总想着父母该老了,妻子春梅还等吗?女儿会不会改姓了?进村那刻,他分不清眼前是家还是陌生地。老邻居的话印进脑子,一家子全不在了。原来父母从小卖生意起家,攒钱读书,后来因为思念,生病没熬过去。春梅带着女儿熬日子,也不改嫁,靠打零工维生。命苦的人,老是苦。春梅不信丈夫死了,愣是撑到女儿落水离世,自己也病死。村里人凑钱把一家三口埋一起。谁说盼丈夫回来就能等到?

他在老坟堆前嚎哭。回程之前,他无数次幻想过见面情景,哪知见的只是一抔土。有些仇,有些恨,全都归不到任何人头上。你说怨时代也好,怨自己也罢,就这样了。身上那股劲像是被一夜掏空。

小时候,刘志华家里也不差,父母做点小本买卖。他独生子,调皮,打小顽劣。家里怕他学坏,早早给他定下亲事。春梅性子柔,人长得白净。他暗地跑到春梅家门口偷看,人家姑娘吓着哭。他难得地觉得好笑。婚后有了女儿,觉得自己要当家。他试着做生意,结果一塌糊涂。老婆劝他重读,他三分钟热度不行。最终当兵才是出路。国民党征兵期,他一个班长混日子容易,结果一调令,走就走,家里谁也拦不住。父母送别,春梅含泪。家散在一夜里,好像永远也圆不回来。

这一走,来来回回在部队十几年。心一横想着总会有回乡那天。谁知道,还有什么明天呢?终于批了证明,刘志华倒像怕回家了。他说,哪怕只一面,也算值了。

命运兜兜转转,比写小说离奇。他回到村里,一屋子连灰都没人扫。亲人全在土里。村里有个远房表哥收留了他。表哥说,你年纪大了,还是得过日子。刘志华没话说,天天发呆。有村里媒人撮合他和寡妇惠云。惠云独自拉扯仨孩子,累到血压都高。两个人心凉过头,话反倒不用多。结成夫妻,盖起新屋。孩子们个顶个懂事,刘志华住进家门,便算落了脚。三病两痛,娃儿轮番在病榻前探视,他说命好,跌跌撞撞,还捡了个家。

这些年悄悄地过。有人奇怪,说刘志华回到大陆,整个人像换了气色。精神头渐渐强了。可另一边,台湾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兵,故事远没那么温暖。很多人一身西装,站在旧村口,没人认。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家,还有连带一整个过去。有的人回家,父母早已记不住他;有的进错门,老邻居都不记得。时代把他们从家里拽出去,剩下的只有一腔空荡。

老兵的命,从来就没得选择。想家是一件事,回家又是另一件事。刘志华到头来还能有个结果,算不算幸运?还是说很多事情只是命数,该来时就会来?全说得不清。有人问他后悔吗,他半天也说不出后悔。人到老,不就是跟自己和解么?可这话,他有时候也不信。那一夜满屋子灯光,他翻来覆去,想念魂都飞出去。头发白如霜,他说再活几年就知够不够了。

可话说回来,人生哪有那么多讲理的道理。春梅也好,惠云也罢,命运横着走。结局不见得都苦,总算还留点什么,所以有白发人依旧在等团圆,也有归人换了新归宿。

翻开一卷史书,刘志华的名不会有一笔。可村里塘边草丛里,有孤鹜站着,偶然也能让人想起,一个西装的老人,愁眉苦脸,从不埋怨两岸,只说“事情过去了”。日头落下,他还坐在村口,抽着那根陈旧的烟杆。

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就算个结局了,不管谁认同不认同,那些失而复得,还是失而复失,跟风和夜色一样,都有了个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