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陈建国的手指在闹钟按钮上摸索了三次才准确按停。窗外的梧桐树还浸在墨色里，他却像往常上早班那样利落地掀开被子。床头柜上的台历被红笔圈出的 “60” 格外醒目，这数字仿佛带着温度，烫得他眼眶发热 —— 今天是他六十大寿，在老辈人眼里，这可是该大操大办的整寿。
厨房的老式冰箱嗡嗡作响，陈建国拉开冷冻层，冻得硬邦邦的排骨在晨光里泛着青白。“得提前泡上，” 他对着空气念叨，指节敲在不锈钢盆上发出清脆声响，“小昊最爱吃我做的糖醋排骨，上次回来连骨头都嗦得干干净净。” 水池边，他佝偻着背仔细清洗每一根肋排，水流声里夹杂着哼唱的《牡丹之歌》，跑调的旋律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
七点半，菜市场已经热闹起来。陈建国特意绕远路去了城西的老菜场，那里的鱼贩老周和他相识二十多年。“老周，给我留的鲈鱼呢？” 他掀开泡沫箱，看着水箱里游动的活鱼眼睛发亮，“就要这条，活蹦乱跳的，清蒸最鲜。” 老周一边称重一边打趣：“老陈，今天又是给儿子露一手？” 这话让他笑得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可不，今天我六十岁，小昊说要带小芳回来好好聚聚。”
回到家时楼道里飘着别家煎鸡蛋的香气。陈建国把菜篮子放在玄关，瞥见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 那是小昊结婚那年拍的，照片里儿子穿着笔挺的西装，儿媳的红裙子鲜艳得像团火，自己和老伴站在两侧笑得合不拢嘴。如今老伴走了三年，相框玻璃上蒙着薄薄一层灰，他用袖口轻轻擦了擦。
案板上的菜刀起起落落，五花肉切成均匀的方块，葱姜蒜码得整整齐齐。陈建国特意把珍藏的黄酒拿出来，酒坛封口的红纸已经泛黄。“等小昊回来，爷俩好好喝两杯。” 他自言自语着，想起儿子小时候总爱偷偷抿他酒杯里的酒，被呛得直咳嗽的模样。
十一点，厨房飘出糖醋汁的焦香。陈建国站在灶台前，左手端着碗水淀粉，右手的锅铲在铁锅里翻飞，浓稠的酱汁裹着油亮的排骨，咕嘟咕嘟冒着诱人的泡泡。他关上火，把菜盛进蓝白相间的瓷盘，这盘子还是儿子考上大学那年，他特意去百货商店买的。
餐桌上，清蒸鲈鱼的热气袅袅升腾，白灼虾整齐地摆成花朵形状，再加上一碟翠绿的清炒时蔬，四菜一汤摆得满满当当。陈建国解开围裙，特意换上压在箱底的藏青色中山装，对着镜子把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时，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来的。
“爸，我今天没空回去了，我和林芳约了朋友出去玩。” 陈昊的声音混着商场嘈杂的背景音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陈建国握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今天可是我六十岁生日啊，你就不能回来陪陪我？” 电话那头传来短促的叹息：“爸，我房贷刚还完，现在得享受生活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总回家吃饭。”
“可是......” 陈建国的话被挂断的忙音截断。他盯着手机屏幕，锁屏界面是去年春节全家在公园拍的合影，照片里儿子笑着搂着他的肩膀。餐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却突然变得刺眼起来。他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糖醋排骨 —— 酱汁已经凝成薄薄的一层油膜，鲈鱼的眼睛蒙上了灰白。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黯淡下去，云层遮住了太阳。陈建国伸手打开顶灯，暖黄色的光晕里，满桌菜肴显得格外冷清。他机械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凉透的排骨，牙齿咬下去时，酸甜的味道里混着苦涩。手机再次震动，是老周发来的消息：“老陈，儿子吃得咋样？” 他盯着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最终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暮色渐浓时，陈建国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整栋楼飘来各家炒菜的香味，隔壁传来孩子欢快的笑声。他慢慢起身，把没动过的饭菜一一收进冰箱。当他把剩菜放进冷冻层时，突然发现那块没泡完的排骨还浸在水里，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泛黄的姜片，像极了此刻他酸涩的心情。
距离生日被爽约过去了整整八天，陈建国依旧没能缓过劲儿来。每天傍晚，他还是会习惯性地站在厨房窗前，望着楼下那条通往小区大门的路，期待能看到儿子熟悉的身影。直到暮色完全笼罩街道，才落寞地关上窗户。
这天傍晚，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陈建国从旧沙发上猛地坐直身子，看见陈昊和林芳提着印有奢侈品 logo 的购物袋走进来。陈昊穿着崭新的休闲外套，林芳踩着刚买的高跟鞋，两人身上散发着高档香水的味道，与屋里陈旧的家具、褪色的窗帘形成鲜明对比。
“爸，我们买了些东西，顺便回来看看。” 陈昊随意地把购物袋扔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陈建国盯着那些袋子，声音里带着压抑多日的不满：“现在倒有空了？那天我的生日，你们就那么忙？”
林芳察觉到气氛不对，勉强挤出笑容：“爸，最近工作太累了，好不容易有空就想放松放松。” 陈建国却没理会她的缓和，目光直直地盯着儿子：“小昊，你现在房贷还完了，就把家忘了？在你眼里，出去吃喝玩乐比陪老子吃顿饭还重要？”
陈昊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生硬：“爸，你能不能别总拿老一套来要求我们？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代人背负了那么多年房贷，压力多大你知道吗？现在好不容易解脱，当然要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 陈建国气得声音发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省吃俭用供你读书，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就盼着你有出息。现在你出息了，却连陪我吃顿饭都成了奢侈？” 他猛地站起身，指向墙上的全家福，“你妈要是还在，看到你现在这样，得多心寒！”
这句话像根刺，扎得陈昊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每次都拿过去说事！你们那代人就是把自己活得太累，什么都舍不得，最后得到了什么？我不想一辈子当房奴，还完贷就该为自己活！”
林芳在一旁着急地拉陈昊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可陈昊甩开她的手，继续说道：“爸，你总说我忘本，可你看看这个家，这些旧家具用了几十年都不换，衣服补了又补。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学着享受？非要守着那些老观念不放！”
陈建国的手紧紧攥着沙发扶手，指节发白：“我守的不是旧观念，是情分！以前再穷，一家人也会在重要日子聚在一起，相互惦记。现在倒好，你眼里只有自己的潇洒，亲情在你心里还有分量吗？”
“亲情不是靠一顿饭维系的！” 陈昊提高了音量，“我每个月给你生活费，生病带你去医院，这不算孝顺？非得按你说的，牺牲自己的生活，天天回来陪你吃饭才叫孝顺？”
争吵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陈建国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扶着沙发缓缓坐下。他看着眼前陌生的儿子，那个曾经会在他下班时递上拖鞋、考试考了满分会骄傲地向他展示的小男孩，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陌生？
林芳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爸，小昊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最近确实疏忽了，以后会多回来陪你。” 她转向陈昊，眼神里满是责备，“别和爸吵了，说两句就得了。”
陈昊别过脸，不再说话，但脸上的倔强依旧。陈建国深深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你们走吧，我累了。”
两人离开后，屋里又恢复了寂静。陈建国望着空荡荡的客厅，耳边还回响着刚才的争吵。他知道，儿子说的 “享受生活” 没有错，可他渴望的，不过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家常的温暖。这道横亘在父子之间的观念鸿沟，究竟该如何跨越，他不知道，也看不到答案。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辉煌。陈建国站在窗前，望着那片不属于他的繁华，心里泛起一阵悲凉。他明白，时代变了，儿子的想法也变了，可有些东西，在他心里，永远都不会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