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的五年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爸妈特意从外地赶回来,在县城最好的饭店摆了升学宴。
席间,爸爸的老友刘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悄悄塞给我一个红包:"大学路上要花钱,这是叔叔的心意,别跟长辈客气。"
我没想到,打开一看,竟然是五万元整。
"哟,这么大手笔!"身旁的二舅忍不住感叹道。
当晚回到家,舅妈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拿过红包:"这钱我先替你收着,你一个毛孩子,拿着这么多钱不知轻重。"
我愣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手指紧攥成拳又松开。
这事让我想起寄人篱下的五年,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刚初中毕业,父母决定去深圳打工。
"儿子,爸妈去南方闯一闯,争取几年后回来给你买套房,你就在舅舅家住着,好好念书。"父亲拍着我的肩膀,目光里藏着愧疚和期望。
母亲将我的衣物一件件叠进旧行李袋,反复叮嘱:"在舅舅家要听话,别给舅舅舅妈添麻烦。"
就这样,十五岁的我,带着一个旧书包和装满衣物的蓝条纹行李袋,住进了舅舅家。
舅舅家住在县城西边的水泥厂宿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老楼,没有电梯,走廊的墙皮斑驳剥落,每层共用的厕所常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舅舅在厂里当中层干部,舅妈在厂门口开了个小卖部,一家三口挤在六十平米的两居室里,还有个比我小两岁的表妹。
我的到来,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
第一天晚上,舅妈把我安排在表妹的房间,表妹则搬去和她挤一张床。
"没事,咱娘儿俩凑合几年就习惯了。"舅妈对表妹说,脸上却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我捕捉到这一丝表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哪种滋味更浓些。
刚开始那段日子,我总觉得舅妈对我不冷不热,话不多,笑容也少。
每次我放学回来,桌上已经摆好四碗饭,舅妈总是一边忙着往桌上添菜,一边说:"快吃吧,都凉了。"

那时我只觉得她嫌我添麻烦,后来才慢慢明白,她是等我回来才开饭的,从不肯让我吃剩饭。
舅舅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整天忙于工厂的事务,常常早出晚归。
记得我住进去的第一个星期日,舅舅破天荒地待在家里,叫我跟他下楼。
"文和,跟我去趟厂里。"舅舅说话向来简洁。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进水泥厂的办公楼,看他从办公室搬出一张旧书桌。
"厂里淘汰的,还能用,给你当学习桌。"舅舅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里闪着温和的光。
我和舅舅两人把那张陈旧但结实的木桌抬回家,安放在我的房间。
那张桌子成了我高中三年最重要的战场,也是我和舅舅之间無言的牵绊。
舅舅虽然不善言辞,但他总在我学习上下功夫。
记得高一第一次月考,我数学只得了78分,回家战战兢兢地把试卷递给舅舅。
舅舅看了看,二话不说,第二天就找来一沓试卷让我做:"题不在多,在于精。每道题都要弄明白。"
从那天起,舅舅天天放学守着我做题,直到我能考到95分以上。
他常说:"咱家就指望你这棵独苗了,你爸妈天南海北地打拼,就为了你能出人头地。"
那时我并不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分量,只是埋头苦读,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马。
夏天的时候,宿舍楼里热得像蒸笼,我常常满头大汗地做题。
舅妈有一把老式的蒲扇,是她嫁妆里带来的,用了快二十年,扇面已经泛黄,却依然结实。
每当这时,舅妈总会无声无息地进来,把那把蒲扇搁在我桌上:"大热天的,扇扇风,别中暑了。"
说完就出去了,从不多说一句。
那把蒲扇慢慢成了我和舅妈之间的纽带,她很少直接表达关心,但那把扇子总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冬天的时候,我的被子总是暖和的,后来才知道是舅妈趁我上学时用她的热水袋暖过的。

那个热水袋是舊式的紅膠皮热水袋,看起来年代久远,却被舅妈保养得很好。
"旧社会的东西,耐用。"舅妈常这么说。
高中那会儿,我的成绩突飞猛进,班主任王老师建议我参加周末的奥数补习班。
"你小子有潜力,好好补一补,考重点大学没问题。"王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
回到家,我忐忑地向舅妈提起这事,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舅妈切菜的手顿了一下,问:"多少钱?"
"四百块一个学期。"我小声说道,那时候四百块够一家人吃一个月的了。
舅妈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二话不说掏出四百块:"去报名吧,别耽误了。"
我接过钱,心里又惊又喜,没见过舅妈手头这么宽裕。
后来偶然听表妹说,舅妈卖掉了自己的一对金耳环,那是她结婚时娘家人给的。
"我妈说那耳环戴着太招摇了,不合适。"表妹天真地说。
听到这话,我喉咙发紧,眼前浮现出舅妈耳垂上那两个小小的洞。
那天晚上,我趴在书桌上写题,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想到舅妈的金耳环,想到那把老蒲扇,想到她每天早起为我们准备的饭菜,我的眼眶湿润了。
原来,爱可以如此无声无息,却又重若千钧。
周末补课的日子很辛苦,常常要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
县城的公交车八点就末班了,我只能走回家,从补习班到舅舅家有五里多地。
冬天的夜晚,北风刺骨,我裹紧单薄的校服,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有一次,刚出补习班的门,就看见舅舅骑着他那辆二八自行车等在路边。
"上车,我带你回家。"舅舅简短地说。
我坐在后座上,看着舅舅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暖流涌动。
从那以后,每个补课的冬夜,舅舅都会准时出现,不管工厂有多忙。
高二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县城。
补习班结束后,我惊讶地发现舅舅又来接我了,他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是雪花。

"舅,今天雪这么大,您怎么还来了?"我心疼地问。
舅舅拍了拍车座:"上来吧,路滑,我骑慢点。"
回家的路上,自行车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舅舅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用他的方式守护着我的成长。
高三那年,压力越来越大,我经常熬夜到凌晨。
舅妈从不干涉我的学习,但每天凌晨,她都会悄悄推开门,放下一杯热牛奶。
"喝了再睡,胃别坏了。"舅妈的叮嘱简单而温暖。
那段日子,舅舅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好,水泥厂效益下滑,舅舅的工资几个月没发全。
舅妈的小卖部生意也不如从前,但我的生活费和学费从未短缺过。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见舅妈和隔壁王婶的对话。
"你家侄子住这么久,他爸妈寄钱来吗?"王婶好奇地问。
舅妈语气平静:"孩子念书要紧,他们在外打工也不容易。"
"那你们不是亏大了?现在养个孩子多费钱啊!"王婶惊讶道。
舅妈笑了笑:"自家人,算什么亏不亏的。"
听到这话,我悄悄退了回去,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在外人眼里,我是个包袱,而舅舅舅妈从未这样想过。
临近高考,我的压力越来越大,常常做噩梦,半夜惊醒。
有一天晚上,我辗转难眠,起身去厨房喝水,发现舅妈还在灯下缝补衣服。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轻声问道。
舅妈抬头看了我一眼:"准备给你做件红色的背心,高考那天穿,图个吉利。"
我看着她因常年操劳而粗糙的双手,和台灯下专注的神情,鼻子一酸。
"舅妈,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好好报答您和舅舅。"我哽咽道。
舅妈头也不抬:"别说这些没用的,好好考就是了。"
高考那天,我穿着舅妈亲手缝制的大红背心,心中充满力量。
舅舅难得休了假,一大早就去学校外面等着。

"考完了我带你去吃你最爱的红烧肉。"舅舅拍拍我的肩膀,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鼓励方式。
考场上,我全力以赴,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在支持我。
成绩公布那天,我考了全县第三名,被北京的985大学录取。
舅舅破天荒地买了一瓶二锅头,他平时滴酒不沾的。
他红着脸举杯说:"咱们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值得庆祝!"
我看见舅妈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她的手指抚摸着那把陪伴我五年的老蒲扇。
那一刻,我知道,她为我付出的,远不止是物质上的支持。
五年时光,如同流水,而我在这水流中被推着向前,直到考入理想的大学。
升学宴后那个夜晚,我气冲冲地质问舅妈为何要拿我的钱。
"那可是五万块啊!我上大学总得有点钱吧?"我提高了嗓门,积攒五年的委屈和压力一下子爆发了。
舅妈眼睛一瞪:"你以为你这五年是白住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都是白来的?"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我一时语塞。
爸爸从外屋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账本:"文和,别闹了,来看看这个。"
那是一本发黄的老账本,封面上写着"文和学习生活费用记录"几个工整的字,是舅舅的笔迹。
我翻开一看,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五年来我的学费、补习费、生活费,甚至还有我高一那年高烧住院的费用。
每一笔支出都详细记录,小到一本练习册,大到补习班的学费,清清楚楚。
账本最后一页,舅舅写道:"文和是个好孩子,这些钱算我们投资,他日后定有出息。"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控制不住。
"你知道吗,你舅舅舅妈从没跟我们要过一分钱。"爸爸声音哽咽,"这账目加起来,远不止五万。"
原来,这五年来,父母每月只寄来很少的生活费,大部分开支都是舅舅舅妈默默承担的。
"他们嫌你爸妈面子上过不去,让我别告诉你。"爸爸说,"这五万,是该还给他们的。"

我突然想起那些舅妈凌晨四点起床为我做的早饭,想起舅舅冬夜里骑车接我补课的背影,想起舅妈省下买衣服的钱给我报奥数班……这些年,他们不声不响,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这钱,是该留给他们的。"我低声说。
第二天一早,我敲开了舅舅舅妈的房门。
"舅,舅妈,这五万块钱,我想留给你们。"我把红包放在桌上,声音有些颤抖。
舅舅皱了皱眉:"胡说什么呢?那是你的钱,上大学要用的。"
"我知道这些年您们为我付出了多少,那本账本我看了。"我哽咽道。
舅妈的眼圈红了:"那账本不是让你看的,你舅舅就是记着玩儿的。"
"我不是外人,为什么要瞒着我?"我问道。
舅舅叹了口气:"你是我亲侄子,养你读书是应该的。你爸妈在外打工多不容易,我们能帮就帮一把。"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舅妈打断了我。
"没什么可是的,这钱你拿着上学去,好好念书才是正经事。"舅妈态度坚决。
我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无私的爱。
大学四年,我勤工俭学,拿了奖学金,节省开支,从不乱花钱。
每个假期回家,我都会带些小礼物给舅舅舅妈,虽然他们总说不用破费。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县城工作,每周都会去舅舅家吃饭。
水泥厂早已倒闭,舅舅下岗后开了个小修理铺,舅妈依然经营着她的小卖部。
我教表妹功课,看着她也考进了重点大学。
舅舅的头发白了许多,舅妈的背也有些驼了,但他们脸上的笑容比从前多了。
"文和有出息了,咱们也跟着沾光。"舅舅常这么对邻居说,眼里满是骄傲。
工作两年后,我积攒了一笔钱,决定买房子。
"舅,舅妈,我想买套三居室的房子,您二老和我一起住吧。"我郑重地提出请求。

舅舅舅妈面面相觑。
"那不行,你小子快该成家了,哪能跟我们挤一起。"舅舅摆摆手。
"就是,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我们老两口住现在这里挺好。"舅妈附和道。
我知道他们是担心影响我的生活,但我已经打定主意。
"不是说我要跟您们挤一起,是我想给您们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我解释道,"这么多年,您们一直住在这老房子里,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经过再三劝说,舅舅舅妈终于同意了。
新房子在县城最好的小区,环境优美,交通便利。
搬家那天,我看着舅妈小心翼翼地把那把老蒲扇和红皮热水袋放进新家,心里满是温暖。
有时我望着他们,突然明白了亲情的分量。
它不在高声宣告,而在无言付出;不在锦上添花,而在雪中送炭。
如今轮到我来照顾他们了,这是我永远还不完的情分。
每当我看见舅妈房间里那把老蒲扇,就会想起那个满头大汗做题的少年,和那个默默给予支持的女人。
那把蒲扇见证了我的成长,也见证了舅妈的付出。
我轻轻地把一个红包放在舅妈枕头下,里面是我工作后的第一份全额工资。
红包上写着:"舅舅舅妈,谢谢您们这五年的养育之恩。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这辈子都记得。"
第二天早上,舅妈拿着红包来敲我的门,眼睛湿润:"这钱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用吧。"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舅妈,这不是报答,是我的心意,就像当年那把蒲扇一样。"
舅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这孩子,记性真好。"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陪舅舅下棋,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陪舅妈去赶集,帮她提重物。
我知道,再多的金钱也换不回他们给我的那五年无私关爱。
只有用同样的爱去回应,才能传递那份最珍贵的情感。
今年春节,我带着新婚妻子回家,给舅舅舅妈拜年。
舅妈笑眯眯地塞给我一个红包:"娶媳妇要花钱,舅妈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红包,恍惚间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升学宴的晚上。
只是这一次,红包里装的不是钱,而是那把陪伴我五年的老蒲扇的扇面,被精心裱在相框里,背面写着:"愿你像这把扇子一样,为他人带去清凉。"
我紧紧抱住舅妈,眼泪夺眶而出。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恩情无法用言语表达,有些爱无需刻意宣告。
它们就像舅舅的冬夜接送,舅妈的凌晨牛奶,那把老蒲扇和红皮热水袋,平凡而伟大,默默地塑造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