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岛的海风湿漉漉地黏着发梢,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单元楼下,金属钥匙插进锁孔时,指节竟不受控制地发颤。李梅抱着朵朵在身后催:"快点呀,孩子饿坏了,妈肯定给包了饺子冻在冰箱。"
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混着中药苦香的闷潮空气"呼"地涌出来,撞得人鼻尖发酸。我心里"咯噔"一沉——妈最讲究通风,哪怕阴雨天也会开半扇窗,让风串一串屋子。
换鞋凳上,那双黑布鞋摆得规规矩矩,可鞋尖沾着星点泥,像是她出门倒完垃圾,连擦都没顾上。茶几上的降压药瓶歪倒着,白药片撒了半桌,旁边半碗小米粥结着灰黄的皮,凉得能照见人影。
"妈?"我喊了一嗓子,声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空得人心慌。
里屋没动静。我踉跄着踢掉拖鞋冲进去,卧室窗帘半拉着,昏黄的光里,妈仰面躺在地板上,灰白的头发散成乱蓬蓬的草,右手还攥着半瓣没剥完的蒜,蓝布衫前襟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打翻的粥。

"妈!"我扑过去跪在她身边,手触到她脸的瞬间像被冰锥扎了——凉的,凉得像冬天晒了一整天的棉被。李梅尖叫着摔了行李箱,朵朵哇地哭出声,乐乐躲在岳母身后直发抖。
120的鸣笛刺破天空时,我攥着她冰凉的手。她左手腕的银镯子硌得我生疼,那是爸走那年,她卖了养了半年的猪崽,在镇上当铺打了这对镯子,说"留个念想"。内侧刻着"秀兰"二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模糊的凹痕,像块没擦干净的旧伤疤。
急诊室的红灯刺得人睁不开眼。医生摘下口罩时,我膝盖一软差点栽倒。"脑溢血,送来太晚了。"他翻着病历本,声音像冰碴子,"邻居张婶说三天前就看她扶着墙走,打电话没人接。你们是去哪了?"
李梅哭着拽我袖子:"咱不是说好了吗?妈说晕车不去青岛......"

我眼前闪过出发那天的场景。妈蹲在客厅给乐乐塞零食,保鲜盒里装着煮得透软的鹌鹑蛋,说"海边风大,这玩意儿扛饿"。岳母举着防晒霜凑过来,半开玩笑:"大姐,我们可不带你啊,上次坐车吐得满车都是味。"妈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摆手说:"不去不去,我在家给建国炖排骨。"
我当时正给朵朵扎小辫,头也没抬:"妈,冰箱里那箱牛奶记得喝,别放坏了。"她应着,转身往我背包里塞了包晕车药——后来才发现,那是给岳母备的。
青岛的浪花漫过脚背时,我发了条朋友圈:"带着全家看海,老的小的都开心!"配了张岳母举着遮阳伞、李梅搂着俩孩子的照片。现在再看,照片里独独缺了那个总在镜头外,踮着脚帮我们调角度的人。
"患者长期高血压,最近控制不好。"医生的话像针往耳朵里扎,"可能偏瘫,可能......"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妈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珠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嘴张了张,没发出声。一滴泪从眼角滚下来,砸在枕头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圆圈,像颗没说出口的话。

我凑过去,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雕牌肥皂味——她总说超市促销时成箱买最划算。她的手指动了动,我赶紧攥住。那双手曾能同时抱俩娃,能在腊月里用冷水洗全家被单,现在瘦得只剩骨头,指节突出得像老树根。
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还捆着红绳,是出发前妈硬塞的:"路上喝,热乎。"我嫌沉塞在后备箱最里层,现在桶里的汤早馊了,混着海风的咸腥,熏得人喘不上气。
"妈,等你好了,咱们再去青岛。"我贴着她耳边轻声说,"我推轮椅带你,在沙滩上晒晒太阳,看朵朵捡贝壳......"
她的手指在我手心里轻轻动了动,像小时候我发烧时,她摸我额头的力度——轻轻的,怕碰疼了。
窗外的天慢慢黑了,护士换吊瓶时轻声说:"老太太刚才掉眼泪了,多和她说说话吧。"

李梅哄睡了俩孩子,岳母在走廊打电话报信。我盯着妈脸上的皱纹,那些我从前觉得"老太太都这样"的纹路,现在看得清清楚楚——眼角的是抱乐乐时笑出来的,法令纹是给朵朵喂饭时弯着腰压出来的,额头那道深的,是爸走那年,她蹲在门槛上哭了整宿刻下的。
床头柜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红布。我抽出来,是件枣红色的毛背心,袖口缀着俩小绒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赶工织的。朵朵上个月跟我说"同学都穿新毛衣",妈嘴上嫌她臭美,转头就翻出压箱底的毛线,夜里戴着老花镜坐在台灯下织。
毛背心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我贴在脸上,闻到淡淡的樟脑丸味——她收毛衣总放一把,说"别让虫子咬了"。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极了那年春天。我高考落榜蹲在河边哭,妈打着手电筒来找我,雨披全裹在我身上,自己淋得透湿。她拍着我后背说:"咱不跟人比,妈养你。"

后来我结婚,她把攒了十年的存折塞给我:"不够再跟妈说,别委屈了梅梅。"存折上的数字是38652,我知道那是她卖鸡蛋、帮人缝被子、在菜市场捡菜叶省出来的。
再后来有了乐乐,她搬来帮我们带娃。凌晨四点起来熬粥,怕电饭锅声吵着孩子;把乐乐的脏尿布洗得发白,说"洗衣粉冲三遍才不扎皮肤";偷偷给朵朵塞零花钱,被李梅发现时红着脸说:"就五块,买根冰棍......"
可我什么时候认真看过她?
上次带她体检是什么时候?去年?前年?她总说"花那钱干啥",我就由着她。她最近总揉太阳穴,我只当是"老太太头晕",塞给她两瓶降压药就了事。
现在她躺在这儿,嘴张得老大,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猜她可能想问"乐乐作业写完没",可能想叮嘱"朵朵别吃太多糖",可能只是想喊一声"建国"。

监护仪的声音突然急了。护士推着抢救设备冲进来,我被拦在门外。透过玻璃,我看见医生在她胸口按压,护士给她戴呼吸面罩,看见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那只银镯子在灯光下闪了闪,像一滴没落下的眼泪。
雨越下越大,走廊广播循环着:"请患者家属保持安静。"李梅抱着朵朵过来,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爸爸,奶奶什么时候醒?她答应给我织红毛衣的。"
我蹲下来,把脸埋在朵朵肩膀上。她身上有妈常用的婴儿爽身粉味,淡淡的,像妈从前哄她睡觉时,拍着背哼的摇篮曲。
现在我才明白,妈不是不想去看海。她只是怕晕车给我们添麻烦,怕自己走不动拖后腿,怕我们嫌她老。她把所有的"我不去"都藏在笑里,把所有的期待都缝进毛背心里,把所有的难受都咽进小米粥里。
推开门那刻我以为崩溃是因为看到她倒在地上,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崩溃是明白——原来我从来没真正看过她,没看过她眼里的光,没看过她藏起来的委屈,没看过她慢慢变老的模样。

护士出来时眼睛红红的:"准备后事吧。"
我攥着那截红毛衣,突然想起出发前妈站在门口送我们,阳光照着她头上的白发,比上次多了好多。她挥着手喊:"早点回来啊,我给你们熬排骨玉米汤。"
现在汤还在冰箱里吗?应该早坏了。可我多希望能喝到那碗汤,哪怕是凉的,哪怕有点馊味。
窗外的雨还在下。我摸着妈手腕上的银镯子,冰凉的,和她的手一样凉。
你们说,要是我那天没急着出发,要是我多问一句"妈,你真不想去?",要是......是不是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