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锅里的馄饨咕嘟咕嘟翻着泡，我盯着碗里浮起的虾皮出神。陈远第一次带我来这儿时，热气漫过他的眼睛："小夏，等攒够钱盘个铺子，我天天给你煮这个。"

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七分，秒针转了三圈，我数得清清楚楚。塑料凳硌得我屁股发疼，摸出手机又放下——陈远的对话框还停在昨晚十点："今晚跑夜路，别等我。"

"姑娘，再不来汤要凉啦。"老板娘掀开门帘探出头，蓝布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油花，"你们谈恋爱那会儿，他总说你吃馄饨要放三勺醋。"

我低头搅了搅醋，醋香混着馄饨味直往鼻子里钻。上周三的画面突然涌上来：陈远跑长途回来，我特意熬了他最爱的萝卜牛腩汤，他扒拉两口就放下筷子："太咸了。"我尝了尝，明明和以前一个味儿。他蹲在阳台抽烟，火星子一明一灭，我听见他对着手机说："行，明天上午十点。"

那天我翻他手机，真不是故意的。他洗澡时手机搁在茶几上，消息提示灯闪个不停，我鬼使神差点开——是条微信："陈师傅，上次说的代驾机会，你考虑得怎么样？"

代驾？他跑货车每月能挣万把块，代驾能多挣几个钱？我正想往下看，他裹着浴巾冲出来，手机"啪"地摔在地上。"看够了？"他弯腰捡手机时，我瞥见他后颈新添的红印子，像被什么蹭破了皮。

"我就是...怕你累着。"我蹲下去帮他捡，指甲刮到地砖缝里的灰，"你最近总说腰疼，代驾要熬夜..."

"你懂什么！"他甩开我的手，水珠顺着发梢滴在我手背，"代驾是给老周介绍的，他儿子要结婚，我不得帮衬？"

老周？我记起来了，上个月陈远说跑长途时遇见的同行，开了家代驾公司。可从前的陈远最烦应酬，总说"货车司机的命在方向盘上"。

馄饨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擦干净时，看见陈远的货车停在巷口。他没穿反光背心，深蓝色外套敞着，风灌进去鼓成个球。我站起来时膝盖发僵，塑料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小夏？"他看见我，脚步顿了顿，"不是说别等我吗？"

我指了指他的外套："下雨了，你没穿雨衣。"

他低头翻了翻，从车里摸出个塑料袋："路过便利店买的，给你带了关东煮。"塑料袋里的萝卜在汤里浮着，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跑夜路给我带糖炒栗子，揣在怀里焐得热乎乎的。

"陈远，"我把醋瓶推到他面前，"上周你说老周儿子结婚，可我今天去代驾公司问了。"

他夹馄饨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没结婚，"我喉咙发紧，"他媳妇上个月跟人跑了，他天天在公司喝闷酒。"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堆成一团："小夏，你查我？"

"我就是想弄明白。"我盯着他碗里的馄饨，"你最近总说跑长途累眼睛，说代驾能多挣点。可从前的你说过，只要咱俩心齐，日子总能熬出头。"

他没接话，掏出烟盒又放下。手机屏幕亮起，是条新消息："陈哥，明天十点老地方见。"

"是老周。"他声音哑哑的，"他儿子没结婚，媳妇也没跑。他就是个骗子，骗我跑夜路，骗我帮他还赌债。"

我愣住："那你..."

"我上个月撞了护栏。"他突然说，"雨太大视线模糊，方向盘打偏了。保险公司赔了三万，修车花了两万八。"他掀起袖子，胳膊上有道暗红的疤，"急救车来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在超市理货的样子——你弯腰摆货时，马尾辫扫过货架的声音。"

我伸手碰了碰那道疤，他的皮肤烫得惊人："后来老周说代驾来钱快，能还上债。我想着你白天上班，晚上在家等我，多挣点是点。可那天跑代驾，有个女乘客身上的香水味，像你去年生日我送你的那瓶..."

"她问我是不是跑长途的，说她老公也跑长途，总不回家。"他低头盯着汤碗，"我突然就慌了，怕你也这么想我。"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声音发抖，"撞车了、被骗了、心里慌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他终于抬头看我，眼睛红得像熬了几夜，"怕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嫌我没本事。你跟着我住老破小，吃馄饨配咸菜，连个像样的求婚戒指都买不起..."

"陈远！"我打断他，"我跟你租房子时，你说等攒够首付就买两居室；我吃咸菜时，你说等发工资就下馆子；你没买戒指，可去年情人节，你蹲在夜市给我编的贝壳手链，我还戴着呢。"

他伸手摸我手腕，褪色的贝壳手链硌着他的掌心："小夏，我昨天去医院了。"

"什么？"

"体检报告出来了。"他从外套里掏出张纸，"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不能再跑长途。代驾公司那边...也不敢要我。"

馄饨摊的灯突然闪了两下，老板娘出去修电闸，巷子里只剩我们的呼吸声。

"我今天去面试保安了。"他把体检报告折成小方块，"工资不高，但能按时回家。可我突然觉得，就算每天按时回家，你也会嫌我没本事。"

"胡说！"我急得眼眶发酸，"你跑长途时给我发定位，下雨了给我送伞，我发烧时大半夜背我去医院...这些我都记得！"

"可你记得的，都是从前的我。"他把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现在我是撞过护栏、被朋友骗、连代驾都干不好的废物。小夏，我怕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突然想起上周整理衣柜时，在他外套口袋摸到的降压药瓶——他从来没说过自己血压高，只说跑长途累。

"陈远，"我抽回手，从包里掏出个蓝布包，"这是我存的钱，三千二。"我把布包推过去，"超市促销我多打了份工。"

他愣住："你...你这是..."

"我问过了，"我吸了吸鼻子，"保安工资三千五，加上我四千，咱俩能攒首付。不够就慢慢攒。你腰不好，咱不跑长途了，我养你。"

他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然后猛地把我搂进怀里。他身上有熟悉的柴油味，混着雨水的腥气。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闷响，像小时候村口的老黄狗，被主人捡回家时的呜咽。

"小夏，"他的下巴抵着我头顶，"我昨天路过金店，看见戒指了。"

"嗯？"

"周大福的，三千八。"他轻声说，"我站在橱窗前看了十分钟，想着等发工资就买。可老周打电话说有代驾活，我就把这事儿忘了。"

我踮脚亲了亲他下巴的胡茬："现在买也不晚。"

他突然松开我，从裤兜里摸出个东西——是串贝壳手链，和我手腕上那串一模一样。"那天在夜市，我编了两串。"他说，"本来想等结婚纪念日给你，可后来总说等以后..."

巷口的路灯突然亮了，暖黄的光洒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眼角有泪，顺着皱纹滴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陈远，"我轻声说，"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放弃一个女人吗？"

他摇头。

"不是她变穷了，不是她变丑了，"我摸着腕上的贝壳手链，"是他觉得，自己再也给不了她从前的温暖了。"

他把我搂得更紧，像要把我嵌进骨头里。馄饨摊的老板娘推开门，端来两碗新煮的馄饨："趁热吃，我多放了虾皮。"

热气模糊了我们的脸，我听见他说："明天就去金店。"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比戒指更重要。比如他终于愿意摊开心事，比如我们终于学会，在风雨里互相撑伞。

后来我们没买戒指，把钱存进了首付账户。陈远去做了保安，每天下班给我带超市打折的青菜。我还是会在凌晨三点等他，但这次，他是从单位加班回来，手里提着给我买的热豆浆。

只是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雨夜的馄饨摊。原来男人放弃一个女人，往往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他先放弃了自己。而女人最狠的反击，不是转身离开，而是蹲下来，帮他把摔碎的自尊，一片一片捡起来。

你说，要是当初我没追出去，没在馄饨摊等他，我们会不会就这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