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两点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在水泥台阶上投下斑驳光影。我蜷在楼梯转角,膝盖抵着胸口,手机屏幕在掌心明灭几次,最终暗成一块冷铁。脚边躺着被揉皱的存折,余额栏里"30000.00"的数字被笔划得稀烂,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给小凯治病"。
"小夏?"我妈王淑芬的声音从楼梯口飘过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她蓝布围裙洗得泛白,油星子在布料上结了层薄壳,手里还攥着半块凉透的油饼,芝麻粒簌簌往下掉:"大半夜蹲这儿干啥呢?冷不冷啊?"
我捏着存折举到她面前。她凑近时,油饼渣子落了我一鞋尖:"这不就是你那存折吗?昨儿收拾抽屉看占地方,我就..."
"就给小凯了?"我喉咙发紧,"你说过帮我收着的,等攒够五万给我当嫁妆的。"

妈搓着围裙角,指节都泛了白:"小凯那孩子多可怜啊,他爸住院要交押金,我看着实在心软。再说你们谈了三年,他有难你不帮谁帮?"
我突然笑了,眼眶却发酸。三年前刚毕业那会儿,我在便利店值夜班,小凯总骑辆二手电动车来接我。后座上永远绑着个掉漆的保温桶,掀开盖子,酒酿圆子的甜香裹着热气扑出来——他说要攒钱在老家盖带院子的房子,说等结了婚每天早上给我煮圆子。
可半年前我翻到他手机里的暧昧消息,后来他说"我配不上你"要分手。我没闹,只说等他爸做完手术再走。上个月他爸刚出院,他就说要回县城相亲——今天下午刷朋友圈,他穿着红棉袄搂着新姑娘,背景是老家的土炕。
"妈,他不要我了。"我声音发颤,"他昨天刚提分手,今天你就把钱给了?"

油饼"啪嗒"掉在地上,芝麻粒溅到我鞋尖。妈蹲下身去捡,后颈的白发在灯光下刺得我眼睛疼——她才五十六岁,可早餐店生意不好,她每天凌晨三点就得起来和面,手背上的冻裂口子结着血痂,像道暗红的网。
"你咋这么不懂事?"妈突然拔高声音,"我开早餐店一天才挣百把块,你攒点钱容易吗?我就是想帮你把钱用在刀刃上,咋就成坏事了?"
我猛地站起来,后背撞在消防栓上。楼道里霉味混着妈身上的油腥气,像团解不开的乱麻。三年前我搬出去住,她追着公交站跑,往我兜里塞了两千块:"闺女,妈没文化,但记着,钱攥自己手里最实在。"
可现在她把我的钱给了别人,还说我不懂事。

"你知道这三万块咋攒的吗?"我喊出声,"白天在广告公司改稿改到眼睛发花,晚上回家给淘宝做详情页熬得颈椎生疼,周末去超市理货搬饮料腰都直不起来。上个月赶方案发着烧,在电脑前坐了三天三夜,你打电话来问,我还硬撑着说在加班!"
妈张了张嘴,伸手想拉我,被我躲开了。
"你总说小凯是好孩子,可你知道他欠多少网贷吗?"我翻出手机银行流水,"他爸住院费找我借了两万,说发工资就还。结果我查征信才发现,他用我信息贷了八千,现在利滚利要还一万五!"
妈脸色煞白,围裙角被她揉成了团:"你...你咋不早说?"

"我早说过!"我终于哭出声,"三个月前我抱着你哭,说小凯可能骗我,你说'谈恋爱哪有不磕绊的',说'他爸住院你当女朋友的该帮'。"
声控灯"啪"地灭了。黑暗里传来妈抽鼻子的声音,接着手机电筒亮起来,光斑晃在我脸上:"小夏,妈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怕你吃亏,想帮你把钱管牢。我年轻那会儿,你姥姥把给我当嫁妆的钱借给表舅,结果表舅带着钱跑了,我连件像样的陪嫁都没有。从那以后我就想,钱得攥自己手里才踏实,别让外人坑了。"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妈总把存折锁在铁盒里,钥匙挂脖子上。有次我发烧住院,她翻遍抽屉找不到存折急得直哭,最后还是隔壁张叔借的钱。后来她抹着眼泪说:"闺女,妈没本事,不能让你像别人家孩子想买啥买啥。"
"可我不是你。"我吸了吸鼻子,"我想自己攒钱,自己做决定,哪怕会摔跟头。"

妈举着电筒凑近我,我看见她眼里全是血丝:"那钱...要不咱去要回来?小凯他爸还在医院的话..."
"早出院了。"我打断她,"我昨天去医院问了,人家说费用早结清了。"
楼道里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妈突然蹲下来,把皱巴巴的存折捧在掌心,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小夏,妈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脑子了。你怨妈吧,该怨的。"
我挨着她蹲下。她围裙上沾的面粉蹭在我裤腿,像落了片小雪花。远处传来环卫车的"突突"声,天快亮了。

"妈,我不怨你。"我轻声说,"我就是委屈,我那么努力攒钱,想证明自己能过得好,可你还是觉得我需要你兜底。可我都二十八了,该自己学怎么兜底了。"
妈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巾,给我擦眼泪:"是妈错了,总觉得你还是那个蹲早餐店门口,扒着玻璃等我买糖油饼的小丫头。"
我们就这么坐着,直到天光漫进楼道。手机突然震动,是同事消息:"方案改好了吗?客户说今天要。"我抹了把脸站起来:"我得去上班了。"
妈拍拍我肩膀:"中午回家吃饭,我给你煮酒酿圆子。"

我点头往楼下走,走到转角听见她喊:"小夏,那钱...要不咱就算了?以后妈不瞎操心了。"
我没回头,眼泪又掉下来。风从楼梯间吹进来,带着早春的暖意。恍惚又看见三年前的傍晚,小凯骑电动车停在便利店门口,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保温桶里的酒酿圆子正冒着热气。
可有些事,就像被揉皱的存折,就算小心摊平了,折痕也永远在那儿。
是不是所有父母和孩子,都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能学会怎么互相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