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间,江南水乡烟波浩渺处,有一河畔人家,少年李文浩年方十七,操持舟楫,以摆渡为生。
其地偏僻,往来客商稀少,所渡者多是周遭贫苦乡邻。文浩为人敦厚淳朴,从不与人计较船资,任凭客人随意施与。
若遇老弱病残,更是分文不取。日久天长,乡里乡亲无不喜爱这诚实善良的少年郎。

一日,文浩照例早早泊舟河畔。岂料自晨至暮,竟无一人唤渡。眼见日影西斜,囊中空空,文浩心中郁郁,正待收拾舟楫归家,忽闻小径之上脚步声响。
文浩心头一喜,踮足张望。不多时,一白发老妪行至近前,约莫六旬有余,银发如雪,身形佝偻,步履蹒跚,显是龙钟老态。
“老人家,可是要渡河?”文浩问道。
老妪喘息道:“小哥儿,此处离那过河的木桥,尚有多远?”
“您问的是渡河之桥?离此尚有十余里地呢。老人家是要过河么?”
“正是要过河,无奈身无分文,坐不起船,只得绕行桥上。”
“哎哟,老人家快莫提钱!纵使您有钱,这区区力气活,小子也断不敢收您的船资。快快请上船,我送您过去便是。”话音未落,文浩已小心搀扶老妪登船。

老妪连连称谢:“小哥儿,你便是那唤作文浩的吧?乡邻皆夸你心地纯善,老婆子起初还将信将疑,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文浩啊,此地如此偏僻,渡客本就不多,你又常不收钱,这般早出晚归,辛辛苦苦,究竟图个啥呢?”
文浩含笑答道:“老人家有所不知。家父本是外乡小户,十岁流落至此,全赖乡亲们一口饭、一碗水,才活下命来。
若非乡亲当年收留,家父早已饿毙荒野,又岂会有我?小子十岁上父母双亡,亦是靠左邻右舍帮衬,才得以长大成人。
家父在世时常教导,切莫忘却乡亲恩情,要知恩图报。小子别无长处,唯有一身力气。能用这身力气报答一二,已是莫大的福分了。”
老妪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片刻沉寂后,文浩又问:“老人家,天色已晚,您怎的独自出门?”
“唉,也是没法子。女儿多病,前日又病倒了,夫婿不在身边无人照料,我去住了几日。可又放心不下家中老头子,只得两头奔波。”

文浩听罢,叹道:“老人家也是苦命人。小子虽帮不上大忙,日后每日早晚,在此渡您过河,却是使得的。”
老妪更是感激不尽。
船至对岸,文浩小心扶老妪上岸,方才掉转船头归家。
自此,无论寒暑风霜,文浩每日凌晨薄暮,必守候在岸边,接送老妪渡河,风雨无阻,如是者两月有余。
两月后一晚,文浩如常送老妪上岸,正欲告辞,老妪却唤住了他:“文浩,明日不必再等我了,老身不会再来了。这些时日,多亏了你。老身无以为报,只赠你一言:后山脚下有一风水宝地,你择一黄道吉日,将父母坟茔迁至彼处,不出多时,自有福泽降临。”言毕,便将那宝地所在细细告知文浩。
文浩尚在疑惑,老妪已匆匆离去,转眼间竟杳无踪影,如鬼似魅。文浩虽觉离奇,却也将此言深藏于心。
十日后,他依言择了吉日,破土动工,将父母坟茔迁至老妪所指之地。

果然,未过多久,文浩便交了鸿运。途中拾得一包银两,苦候失主归还。失主感其至诚,竟将女儿许配于他。
初时文浩对迁坟之事未加细想,待成亲之后,方觉其中玄妙。
三朝回门礼毕,文浩便携新妇赵氏,按老妪所言住处寻访,欲重重答谢。
岂料寻至彼处,却闻得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村中确有一位常姓老妪,然此人早在十数年前便已亡故!
其女嫁在邻村,前番确曾大病一场,而其夫亡故之日,竟正是老妪指点风水宝地那晚!此等奇闻,莫说文浩,便是旁人也觉匪夷所思。
光阴荏苒,倏忽五载。一日,文浩正于家中闲坐,旧日生意伙伴王武登门造访,言道有一桩丝绸买卖相邀。
自娶妻后,文浩便随岳父习学经商之道,因其为人宽厚,不喜锱铢必较,短短数年已将岳家生意尽数接手。
此番王武邀他同赴外地贩运丝绸,转售本地。文浩盘算一番,觉得可行,便应承下来。

三日后,李文浩与王武结伴启程。丈夫离家,妻子赵氏在家中心焦如焚。
半月后一日,赵氏正倚门悬望,却见王武独自归来。赵氏心头一紧,不祥之感顿生。
果不其然,王武带来噩耗:舟行半途遇水匪劫掠,货物尽失,李文浩更被水匪一棍打落河中!在下游五十里处,寻得文浩尸身,已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
闻此噩耗,赵氏登时哭得死去活来。她一介女流,六神无主,幸而王武尚念旧情,帮着张罗起李文浩的丧事。
转眼文浩亡故已三日,再过两日便该入土为安。村中有个专事修坟掘穴的陈三,嗜酒如命。
下葬前两日,王武寻到他,言明要在文浩父母坟旁新掘一穴,并亲自领陈三去坟地相看。彼时陈三已带几分醉意。
待到挖坟当日,王武又劝他多饮了几杯,陈三醉醺醺到了地头,不多时便掘好墓穴。正待收工,无意间一瞥,惊得魂飞天外,竟挖错了方位!

陈三冷汗涔涔,慌忙欲填埋错穴。忽见一白发老妪现身,喝道:“且慢填!此穴尚要埋一人!”
言犹在耳,老妪身影已倏忽不见!陈三只道撞了邪祟,哪敢停留?
也顾不得填那错穴,只慌慌张张在指定处另掘一坑,便仓皇归家。
次日清晨,才寻王武结清工钱,对那多挖之穴,只字未提。
当夜,王武料理完丧事,正欲归家。赵氏将其拦下,含泪道:“王大哥,这些日子,全赖您操持,若无您相助,我们孤儿寡母真不知如何是好!”言毕,竟向王武盈盈下拜。
王武抹泪道:“弟妹切莫如此!说来惭愧,若非愚兄邀文浩同往,他也不会遭此横祸……每念及此,便寝食难安。弟妹放心,文浩老弟虽去,情分犹在。往后若有驱策,愚兄定当倾力相助!”
赵氏再谢,又道:“明日文浩便要入土,想到他孤零零长眠荒郊,妾身心如刀绞。大哥,妾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否?”
“弟妹但说无妨。”

“昨夜文浩托梦于我,言其墓穴稍显浅窄,他人他不放心,只盼大哥今夜能去替他规整一番。白日事忙竟忘了,眼看明日下葬在即,心中实在难安……不知大哥可否……” 赵氏言至此处,泫然欲泣。
王武面露难色。赵氏见状,竟扑通跪倒,哀哀恳求。王武见其情切,不好再拒,只得应下,心中虽万分不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约摸半个时辰,王武战战兢兢行至文浩坟地附近。正自心惊胆战前行,忽觉脚下一空,“扑通”一声,整个人已跌落陈三错挖的那处墓穴之中!
他忍痛欲爬,忽闻一个熟悉声音自穴中阴森响起:“王武兄弟,来得正好!黄泉路上,你我兄弟正好作伴!”
王武猛一回头,只见穴底角落,蹲着一人,赫然便是那已死去多时的李文浩!他未及惊呼,便已吓得魂飞魄散,昏死过去!
王武晕厥后,李文浩便从穴中爬出。他刚离穴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两旁泥土塌陷,瞬间将王武活埋其中!

原来,李文浩之“死”,正是王武害!王武贪得无厌,靠着文浩扶持积下些家底后,非但不知感恩,反生觊觎之心。
当日二人结伴进货,归途之中,王武暗中买通几个无赖,扮作水匪,欲劫其货物。
动身前夜,他特意灌醉文浩。船至夜半,水匪登船,将醉卧的文浩打晕抛入河中。
李文浩命不该绝!沉水之际,那曾指点风水的老婆婆竟于水中现身,将他救起!
王武得了货物,又在河道下游寻一与文浩身形相仿的乞丐打死,谎称寻得文浩尸身。
陈三掘坟当夜,李文浩悄然潜回家中,将前因后果尽诉妻子赵氏。遂有赵氏以“托梦”为名,诱王武夜赴坟地“规整”墓穴之事。
真相大白!王武杀人害命,罪当极刑。然其身已死,官府亦不再追究,只将其家产尽数判归李文浩名下。
可怜王武机关算尽,终落得人财两空,身填错穴,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此后,李文浩家业日隆。然其富贵之后,未改初心,依旧敦厚仁善,修桥铺路,广施恩泽,被四乡八邻尊称为“李善人”,其妻赵氏亦贤良淑德,夫唱妇随,其善行义举,流传久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