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二婶就起床了。
她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还从箱底翻出结婚时买的红围巾——虽然已经洗得发白,但这是她最体面的一条。
小虎还在睡,二婶轻手轻脚地做好早饭,又蒸了一锅糖三角。
热腾腾的糖三角散发着甜香,她用干净的笼布包了四个,准备带给张振国。
刚收拾妥当,院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二婶开门,晨光中张振国高大的身影格外挺拔。
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军绿色外套,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这么早?"二婶有些意外,"我还没弄好小虎的早饭..."
"我送他去上学。"张振国接过二婶手里的糖三角,热气在他粗糙的掌心氤氲,"你先吃饭,我去叫小虎。"
二婶心头一暖。
自从丈夫去世,还从来没人这样照顾过他们母子。
她看着张振国轻车熟路地走进小虎的房间,不一会儿就听见孩子欢快的笑声。
早饭过后,张振国送小虎去学校,二婶收拾完碗筷,两人在村口汇合,搭上了去镇上的早班车。
车上人不多,二婶和张振国坐在后排。透过车窗,田野和村庄在晨光中渐渐苏醒。二婶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第一次去镇上开会?"张振国问。
二婶点点头:"以前最多就是赶集,从来没进过镇政府大楼。"
"别紧张。"张振国递给她一个糖三角,"你比很多干部都强。"
简单的鼓励让二婶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接过糖三角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张振国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笑什么?"二婶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
张振国移开视线,就是想起王排长说过,他小姨子也爱吃甜的。
二婶心头一动:大姐经常提起我?
张振国点点头:说你心灵手巧,做的糖三角最好吃。"
这句话勾起了二婶的回忆。
大姐确实最爱夸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带她做的糖三角回去...想着想着,眼眶就有些发热。
车子颠簸着驶入镇中心。
与乡村的宁静不同,镇上已经热闹起来。小贩吆喝着,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二婶贴着车窗,好奇地打量着街景。

镇政府在前面的广场边上。张振国指给她看,我先去武装部查点资料,开完会在这等。"
二婶点点头。
车到站后,两人分头行动。张振国大步流星地朝武装部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二婶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衣服,向镇政府走去。
镇政府是一栋三层的白楼,门口挂着庄严的国徽。
二婶在门卫处登记后,按照指示来到了二楼的会议室。已经有十几个村妇女主任到了,看见二婶进来,都好奇地打量她。
"你就是赵家村的李秀兰?"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热情地迎上来,"听说你把贪污的村支书举报了?真了不起!"
二婶腼腆地笑笑:"是大家一起..."
会议很快开始。
镇妇联主任讲解了妇女创业贷款的政策,鼓励各村妇女主任积极宣传。
二婶听得很认真,还做了笔记。
她心里盘算着,如果能贷到款,可以买几头猪崽,再开片菜园,日子就有盼头了。
会议结束后,二婶想去趟厕所。
询问了工作人员后,她沿着走廊往西走。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从对面办公室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对不起!"二婶慌忙道歉,抬头一看,顿时僵住了——面前的男人戴着眼镜,正是剪报上的周正阳!更让她心惊的是,周正阳手腕上那块表,表盘上特殊的花纹与她记忆中丈夫出事当天来工地的神秘人所戴的手表一模一样!
周正阳扶了扶眼镜,正要说什么,视线突然落在二婶脸上,瞳孔猛地收缩:"你是...李秀梅的妹妹?"
二婶心头一震:"你认识我大姐?"
周正阳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二婶读不懂的情绪:"听说过...你长得像她。
他快速看了眼手表,我还有会,先走了。说完,匆匆离去。
二婶站在原地,心跳如雷。
周正阳的反应太奇怪了,而且那块表...难道丈夫的死真的与他有关?
从厕所出来,二婶决定去找张振国。
刚走到一楼大厅,就看见他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色异常严肃。
怎么了?二婶迎上去。
张振国拉着她走到角落:我刚从武装部出来,遇到点事。
原来,张振国在武装部查资料时,碰到了一个自称是他老战友的人。
那人一见面就激动地喊他"王排长",还说没想到你还活着。
张振国完全记不起这个人,但对方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是一个班的,还提到了王建军。
更奇怪的是,张振国压低声音,他给我看了张照片,上面确实有我和王建军,但还有一个人...
"谁?"二婶紧张地问。
周正阳。
二婶倒吸一口冷气,把刚才遇到周正阳的事说了,特别提到那块表。
张振国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确定是一样的表?"
花纹很特别,我绝不会认错。二婶肯定地说,而且他看到我时,表情很奇怪...
张振国沉思片刻:走,先去武装部看看那张照片。
两人刚走出镇政府大门,二婶就感觉有人在盯着他们。
她悄悄环顾四周,发现马路对面有个戴帽子的男人正假装看报纸,目光却不时往这边瞟。
有人跟踪我们。
二婶紧张地抓住张振国的手臂。
张振国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别回头,继续走。
他们假装若无其事地朝武装部走去。
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二婶注意到地上有张照片。
她弯腰假装系鞋带,顺手捡了起来。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站在一起。二婶一眼认出了年轻的周正阳和王建军,而第三个人...她惊讶地看向张振国:"这是你?"
张振国接过照片,眉头紧锁:"不是。"
确实,照片上的人虽然和张振国有几分相似,但更瘦削,眼神也不一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照片背景是一个仓库,门上隐约可见37号的字样。
37号仓库...张振国喃喃自语,突然脸色一变,我想起来了!爆炸就是在37号仓库发生的!"
二婶正要问详情,张振国却猛地拉住她拐进一条小巷:"别出声。"
两人屏息躲在墙角。
不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匆匆跑过巷口,四处张望。
甩掉他。
张振国拉着二婶穿过几条小巷,最后从后门进入了武装部。
武装部的档案室里,张振国的"老战友"老马正在等他们。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有道疤,看见张振国就激动地站起来:"王排长!"
"我不是王建军。"张振国沉声道。
老马一愣:"谁说你是王建军了?你是王铁柱啊!三班副班长!"他指着照片上第三个人,"这才是王建军,咱们排长。"
二婶和张振国同时愣住了。
张振国声音发颤:"你说...我叫王铁柱?"
"对啊!"老马一脸困惑,"你失忆了?当年仓库爆炸后,大家都说你牺牲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张振国脸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二婶赶紧扶他坐下:"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马倒了杯水给张振国:"当年咱们排长王建军查到一起贪污案,牵扯到周正阳——他那时是后勤处的。
有天晚上,王建军叫上你和我去37号仓库,说找到了证据。
结果周正阳带人来了,双方起了冲突...突然就爆炸了。"
然后呢?二婶急切地问。
我被气浪掀飞,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
听说王排长当场牺牲,你...王铁柱重伤失踪,都以为你死了。
老马摇摇头,后来调查说是意外,弹药自燃..."
张振国——现在或许该叫他王铁柱——双手抱头,太阳穴青筋暴起:我想不起来...只有零碎的画面...
老马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能活下来就是万幸。
这些年你去哪了?
医院...然后去了南方...张振国声音嘶哑,为什么你们叫我张振国?
那是你入院时用的名字。
老马解释道,当时你伤得太重,脸都...唉,可能是登记错了。
二婶听得心惊肉跳。
如果眼前的人真叫王铁柱,那真正的张振国去哪了?为什么周正阳看到她会那么慌张?大姐和丈夫的死,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正说着,档案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进来:"马班长,周局长来了!说要查当年的档案!
老马脸色一变:快,你们从后门走!
张振国拉起二婶就要走,老马塞给他一个文件袋:拿着,这是当年的事故报告和烈士证明。
王排长的遗物都在他妻子那,可惜她后来..."
话没说完,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
张振国和二婶赶紧从后门溜出去,七拐八绕地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
现在怎么办?二婶气喘吁吁地问。
张振国——王铁柱——深吸一口气:先回村。
这些资料很重要。
两人决定分开走,约在镇外的路口汇合。二婶先走,假装去集市买东西。
她刚走出巷口,就看见周正阳带着两个警察匆匆往武装部方向走去,脸色阴沉得可怕。
二婶低着头快步离开,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膛。
路过一家钟表店时,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指着橱窗里一块表问:"这种花纹特别的表,很贵吧?"
店主笑了:"这是军用表,外面买不到的。
只有部队里有关系的人才能弄到。"
二婶心头一震。
丈夫出事那天,工地工头就说过,来看赵老二的戴眼镜的男人肯定是部队的,戴的表很特别...
走出钟表店,二婶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巧合:大姐夫王建军是"意外"爆炸,丈夫赵老二是"意外"坠楼,而现在,又冒出一个"意外"弄错的身份...这一切,会不会都和周正阳有关?
在约定地点等到张振国后,两人搭上了回村的班车。车上人不多,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低声交谈。
老马给我的烈士证明上,张振国确实牺牲了。张振国——现在应该叫王铁柱了——声音低沉,照片上的人和我完全不一样。
二婶看着他刚毅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入伍照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那根本就是两个人!
所以...你是王铁柱?二婶小声问。
男人摇摇头,眼神痛苦:我不知道...老马说的那些事,我只有零碎的记忆...但王铁柱这个名字,感觉又很陌生...
二婶轻轻握住他的手:别急,慢慢想。
男人的手温暖而粗糙,此刻却微微发抖。二婶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老马说王排长的遗物在他妻子那...就是我大姐?"
男人点点头:应该是。但老马说她后来...话没说完。
二婶心头一紧。
大姐失踪,大姐夫牺牲,现在又发现丈夫的死可能不是意外...这一切像一张大网,而她正站在网中央。
回到村里,两人直接去了张振国的窑洞。关上门,他们仔细翻阅老马给的文件。
事故报告写得很简略,称是"弹药自燃引发的意外爆炸,但二婶注意到签名栏有涂改的痕迹。
看这个。
男人指着一份医疗记录,王铁柱...面部严重烧伤,记忆丧失...转院至南方军区医院...
二婶对比着文件和眼前的男人,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的脸...是不是做过手术?
男人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脸,眼神迷茫:可能吧...我只记醒来时全身都疼,医生说我叫张振国..."
有人故意调换了你的身份!二婶惊呼,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真相。
男人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关于爆炸,关于王排长的死...我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所以他们必须让我'消失'..."
天色渐晚,二婶该回家给小虎做饭了。
男人坚持送她,两人走在乡间小路上,各怀心事。
不管你是谁,你救了我和小虎。临别时,二婶真诚地说,这就够了。

男人——暂且还是叫他张振国吧——深深看了二婶一眼:明天我去县里,查查周正阳的底细。
太危险了!二婶急道,他今天看到我时那个反应...肯定有鬼!"
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查。张振国的眼神变得锐利,为了王排长,为了你大姐...也为了你丈夫。
暮色渐渐笼罩乡间小路,远处的村庄亮起零星灯火。
二婶望着熟悉的山梁轮廓,紧绷了一天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晚风送来泥土和炊烟的气息,让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大姐在田间奔跑的日子。
张振国默默走在她身侧,影子在夕阳下拖得很长。
不知为何,看着村口那棵老槐树,他心头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些飘散的记忆碎片,正在这片土地上一片片找回自己的位置。
这种感觉陌生又温暖,让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明天..."二婶刚开口,又止住了话头。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发现他正望着远处出神,刚毅的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格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