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铺的风扇嗡嗡转着，我蹲在捷达车底下拧螺丝，后颈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门帘哗啦一响，老张头举着个褪色的蓝白搪瓷缸进来："建国，你这铺子收旧物件不？我闺女说这缸占地方要扔。"

扳手"当啷"掉在地上。那是周淑芬的缸——蓝漆早磨得斑驳，边沿磕出几个白碴，缸底还留着她用红漆描的小太阳。二十年前她在早点摊揉面时，总爱说："太阳一照，日子就暖。"

1998年夏天，我在纺织厂当机修工，住在筒子楼里。楼下拐角支着蓝布棚子早点摊，周淑芬系蓝布围裙，锅铲敲得铁锅叮当响。她丈夫早逝，儿子小航刚上小学，每天天不亮就揉面，手背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疙瘩。

"陈师傅，豆浆要甜口不？"她抬头笑，眼角细纹沾着面粉。我总买她的豆浆，倒不是多好喝——那会儿谁家豆浆不都一个味儿？就图她总把碗边吹凉了再递，念叨着"刚出锅的烫嘴，我吹吹"。

有回加班到后半夜，路过摊子见她蹲在泥里捡煤球。刚下过雨，泥浆裹着裤脚，她卷着裤管到膝盖，胶鞋踩得吧嗒响。我上前帮忙，她直摆手："使不得，你手是修机器的，金贵着。"等我拾完最后几个煤球，她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热乎的糖糕，我记着你胃不好。"

她的手糙得像砂纸，包糖糕时却轻轻拢着，怕凉了。这是我们头回说超过三句话。

第二年我妈查出肺癌，我请长假守在医院。纺织厂效益差，工资拖了三个月，交住院费时我攥着皱巴巴的银行卡直打颤。周淑芬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有天端着搪瓷缸来病房："给阿姨熬的小米粥，热乎着呢。"

缸里浮着层米油，飘着点葱花。我妈喝了一口拉她的手："闺女，这手艺比医院食堂强多了。"她红着脸笑："阿姨，我妈活着时也这么熬粥......"声音渐低，低头帮我妈掖被角。

打那之后，她每天六点准到病房。有时拎粥，有时带包子，缸底总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写着"今日药：止咳糖浆两勺，饭后"。我问她咋知道药单，她笑着说："看你总趴护士站抄单子，我记着呢。"

我妈走的那晚，雨下得跟盆泼似的。她举着伞在医院门口等我，裤脚全湿，手里拎着保温桶："喝碗汤再走，胃里有东西别冻着。"接过桶时触到她冰凉的手背，我突然红了眼。

"哭啥呀？"她塞过纸巾，"阿姨走得安耽，该高兴才是。"那一刻我觉得，这女人比我妈还会哄人。

2001年纺织厂倒闭，我用买断工龄的钱盘下这间修车铺。周淑芬的早点摊搬到斜对面，小航上小学三年级，总蹲在门口看我修自行车。我给他塞橘子糖，他举着糖纸跑回去喊："妈！陈叔给的！"

那天我修二八杠，周淑芬拎着塑料袋进来："建国，你上次说想吃韭菜盒子？"袋里躺着俩油亮亮的盒子，还冒着热气。咬一口，韭菜香混着鸡蛋香在嘴里炸开。她靠门框笑："我妈教的，和面加把盐，皮才筋道。"

风掀起门帘，吹乱她额前的碎发。我忽然想起，她围裙口袋总装着小航的作业本，指甲缝里总沾着洗不净的面渣，可她笑起来时，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

小航初二那年，我正给摩托车换链条，周淑芬冲进铺子，头发乱得像团草，攥着检查单直发抖："建国，小航发烧三天了，县医院说是......说是白血病。"

接过单子看见"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我脑子嗡的一声。她抓住我手腕："我借遍亲戚，还差三万......"

那晚我翻出所有存款——修车攒的加上买断工龄的钱，一共五万六。把存折拍在她手里："先拿去用，不够再找我。"她盯着存折，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上面："建国，我......"

"别说话。"我打断她，"小航上次还说长大要当修车师傅，跟着我学。"

她突然扑过来抱我，带着股韭菜香混着洗衣粉味。这是我们头回身体接触，她肩膀抖得厉害，抽噎着说："淑芬没本事，连儿子的病都治不了......"

后来小航做了骨髓移植，需要长期吃药。周淑芬把早点摊盘给卖煎饼的老李，去深圳电子厂打工，说那边工资高。走那天，她把搪瓷缸塞给我："你留着用，我那儿有新的。"

缸底的小太阳被她擦得锃亮，摸着白碴想起她揉面时说："这缸和人一样，越用越有感情。"

她每年寄回一张照片。第一年小航在医院门口笑，脸还白着；第二年在教室写作业，书包挂着我送的修车工具模型；第三年站在深圳"福兴电子"厂门口，身后是高楼，笑得还是那么亮。

去年冬天，小航考上大学来铺子谢我。这小子一米八，说话带点深圳口音，却还是爱蹲门口看我修车。他从书包掏出个盒子："陈叔，我妈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还是那个蓝白搪瓷缸，边沿多了几个白碴，缸底的小太阳依然鲜艳。摸着缸沿，想起二十年前的夏天，周淑芬蹲在泥里捡煤球，手糙得像砂纸，却把糖糕包得那么暖。

现在修车铺的风扇还在嗡嗡转，搪瓷缸搁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老顾客偶尔问："这缸都旧成这样了，咋不换个新的？"我就笑："用惯了，有感情。"

其实我知道，他们问的不是缸。

你们生命里，可有这样一个人？没红过脸，没说过爱，可她的手温、她的韭菜盒子香、她缸底的小太阳，就这么跟着你过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