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的代价
"姑姑不来了,她说和咱家没有礼份子。"
母亲声音颤抖,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那条已经洗得发白的手帕,是父亲当年送她的结婚礼物。
葬礼厅里,父亲的黑白照片静静地注视着前来吊唁的亲友,香烟的烟雾缭绕着他慈祥而又略带倔强的面容。
唯独少了他唯一的妹妹,那个从小被他背在背上长大的小妹妹。
我握紧拳头,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喉咙干涩得像是灌了一把黄沙。
这位曾经和父亲亲如手足的姑姑,竟然用"礼份子"三个字,斩断了最后的亲情纽带。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和愤怒,仿佛家族中某种珍贵的东西永远碎裂了。
村里的王婶站在一旁,叹了口气低声道:"现在的人啊,都讲究个来去,死活都得算清楚。"
我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整理着父亲的遗像前那些白色的菊花。
父亲生前是个普通的机械厂工人,在那个"大锅饭"逐渐被打破的年代,他依然保持着老一辈工人的本色和坚守。
他过着"8424"的生活——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四点下班,每月休息两天,每天干满四个小时。
车间里的噪音让他的听力一年不如一年,手上的老茧层层叠叠,但他从不抱怨。
日子过得不富裕,家里的家具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但也不愁吃穿,逢年过节还能改善一下生活。
那个年代,能吃上肉就是好日子,父亲常说:"知足常乐,咱不和别人攀比。"
九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涌向县城,姑姑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要下海了,"姑姑站在满桌菜肴前,眼睛闪烁着光芒,"学校那点死工资有啥出息?现在是机会的年代!"
父亲皱了皱眉,筷子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教书育人多好,安安稳稳的。"
姑姑撇撇嘴:"哥,你还是老思想,现在不一样了,邓小平都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那个夜晚,父亲一反常态地多喝了两杯,回家的路上,他对母亲说:"妹妹性子急,我担心啊。"
母亲拍了拍他的手:"兄妹一场,有啥可担心的,她有主意着呢。"
那是个"闯"字当头的年代,"万元户"还是让人艳羡的存在,姑姑的选择在当时看来既大胆又符合时代潮流。
她辞去了在镇中学教语文的工作,租了个小门面卖服装,那时候从广东进货,转手就能赚不少。
记得那年冬天,北方的寒风特别刺骨,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打开门,看见姑姑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
"哥在家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哀求和期待。
父亲从里屋出来,看见妹妹这副模样,二话没说就把她让进屋,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怎么了?出啥事了?"父亲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姑姑捧着茶杯,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但我还是看见了里面的泪光。
"哥,我找到个好进货渠道,就差启动资金了,"她吸了吸鼻子,"能不能借我五千块钱?生意一转起来,我很快就还你。"
五千块在九十年代初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父亲大半年的工资。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我们家那个旧木柜。
他蹲下身,从墙角的柜子底层摸出一个铁盒子,那是他平时藏私房钱的地方,我们都知道,但谁也不会动。
他打开盒子,取出五沓钱,整整五千块。
那是我家的全部积蓄,原本打算添置新家具,再给我买辆自行车的。
母亲在一旁欲言又止,眼神里有担忧,但她没有阻拦。
父亲将钱递给姑姑,只说了句:"血浓于水,帮人帮到底,妹妹别客气。"
姑姑接过钱,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哥,你放心,我一定加倍还你!"
父亲摆摆手:"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安心做生意,有困难随时说。"
送走姑姑后,母亲叹了口气:"老左,家里就这点钱了啊。"

父亲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她是我妹妹,不帮她帮谁?再说了,人这一辈子,钱没了可以再挣,可亲情没了,那就真没了。"
此后几年,姑姑的生意起起落落,有时候看起来红火,有时候又陷入困境。
那是个商海浮沉的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让很多人尝到了甜头,也有人栽了跟头。
父亲从未提起那笔钱,每次姑姑来家里,他总是关切地问她生意如何,需不需要帮忙。
姑姑总是笑着说:"哥,我现在可是自己当老板了,比你这个工人强多了!"
父亲也不恼,只是笑笑:"能吃饱穿暖就成。"
渐渐地,姑姑来我家的次数少了,逢年过节倒还会来,但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她穿的衣服越来越时髦,手腕上戴着金手镯,一看就是生意做得不错。
每次来,她都会带些礼物,有时是水果,有时是南方的特产,但对那五千块钱,却只字不提。
父亲也从不开口,只是每次姑姑要走时,都会送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
然而十年前的一场变故,却彻底改变了兄妹关系。
那年春天,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全家人都为他高兴,父亲更是喜形于色,拿出珍藏多年的白酒,非要和姑父干一杯。
"咱们家出大学生了,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啊!"父亲的脸因为酒精和喜悦而通红。
酒过三巡,姑姑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哥,你知道现在上大学要多少钱吗?学费、住宿费、生活费,一年少说也得一万多啊!"
父亲放下酒杯,认真地说:"再多的钱也得上,娃娃的前途要紧。"
姑姑抿着嘴笑了笑,话里有话:"是啊,可惜现在做生意不太好做,竞争大,利润薄,手头有点紧啊。"
我看得出来,姑姑是在暗示父亲帮忙出学费。
父亲似乎也明白了,他站起身,又一次走向那个老木柜。

我以为他会拿出钱来,但他却从上层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红色的存折。
"这是我这些年的工资积蓄,不多,一万二,你先拿去用。"
姑姑接过存折,眼睛亮了起来:"哥,这..."
父亲摆摆手:"孩子上学要紧,别的不说了。"
那天晚上,姑姑一家高高兴兴地走了,父亲却一夜未眠,在院子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母亲起来劝他:"老左,咱也不容易,一把年纪了还上夜班,那钱是咱养老的啊。"
父亲深吸一口烟:"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外甥上不起学啊。"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不仅给了那一万二,还悄悄资助了外甥四年的大学费用。
每个月,他都会去邮局,寄一部分钱到北京,收款人是我表弟的名字。
父亲叮嘱表弟:"这事别告诉你妈,就说学校有助学金。"
表弟不解:"为什么,舅舅?"
父亲笑着说:"你妈要面子,你就说是你自己争取到的奖学金,让她开心开心。"
就这样,父亲默默地支撑着外甥完成了学业,却从未告诉姑姑。
或许是父亲的骄傲,不愿让妹妹知道自己还在默默付出;也或许是担心伤了妹妹的自尊心。
谁知这成了隔阂的开始。
表弟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很少回家。
姑姑有时会在亲戚面前炫耀:"我儿子在北京工作,月薪上万呢!全靠我们供他读书,花了我们多少钱啊!"
每次听到这些话,父亲只是默默抽烟,从不辩驳。
渐渐地,姑姑以为哥哥富裕了不愿再往来,而父亲则认为妹妹生意好了就忘了旧情。
误会如同冬日里的冰层,一天天厚积起来,最终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曾问父亲:"爸,您为什么不告诉姑姑实情?"
父亲摇摇头:"家丑不可外扬,再说了,妹妹有自尊,我不能让她在儿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就这样,兄妹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也变成了例行公事。

姑姑来我家,总是匆匆忙忙,放下礼物就走;父亲去姑姑家,也是坐不了多久就起身告辞。
曾经那种无话不谈的亲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客套和疏远。
去年冬天,父亲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
我第一时间通知了姑姑,她赶来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眼圈红了。
"哥,你怎么了这是?咋不知道保重身体呢?"姑姑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父亲虚弱地笑了笑:"没事,小毛病,过几天就好了。"
姑姑在医院只待了半小时就走了,临走前塞给我一千块钱:"买点好的给你爸补补身子。"
父亲看着姑姑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复杂。
"爸,您别多想,姑姑可能真的有事。"我安慰道。
父亲摇摇头:"人到我这把年纪,看透很多事了,妹妹心里有疙瘩,这不怪她。"
父亲的病情比想象的要严重,医生建议进行手术,费用不菲。
我们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齐了手术费。
手术前一天晚上,父亲叫我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
"小勇,这是我给你姑姑写的信,还有一些资料,如果我这次有个三长两短,你替我交给她。"
我接过信封,心里一阵酸楚:"爸,您别瞎说,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父亲拍了拍我的手:"生死有命,我这辈子无愧于心,就是对不起你妈,让她跟着我受苦了。"
那晚,我陪着父亲聊了很久,他说起了小时候和姑姑一起放牛的事,说起了姑姑上学时他如何接送,还说起了姑姑结婚时他如何张罗。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往日的光彩,仿佛回到了那个兄妹情深的年代。
第二天,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很成功,但由于年纪大,恢复得很慢。
半个月后,父亲突然又病情恶化,医生束手无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握着我的手,艰难地说:"告诉你姑姑,我走了,让她别记挂我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眼中的不舍和遗憾。
父亲走了,走得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我通知了姑姑,电话那头,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我知道了。"
葬礼上,亲朋好友都来了,唯独不见姑姑的身影。
当母亲告诉我姑姑不来的原因时,我心里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什么叫没有礼份子?这是我爸的葬礼,不是做生意!"我几乎要冲到姑姑家去质问她。
母亲拉住我:"算了,你爸生前最疼她,他不会希望你们闹矛盾的。"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整理父亲的遗物。
那个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旧铁盒子依然安静地躺在柜底,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故事。
我打开盒子,里面除了几张泛黄的老照片,还有一沓汇款单和一封未寄出的信。
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和姑姑站在一起,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汇款单上清清楚楚记录着父亲这些年资助外甥的点点滴滴,从大学入学到毕业,每个月都有;信中,父亲用他那不太熟练的笔迹写道:
"妹妹:
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这些年我们之间有了隔阂,这不怪你,也许是我做哥哥的做得不够好。
记得你当年借的那五千块钱吗?其实我从来没放在心上,你是我妹妹,帮你是应该的。
至于小辉的大学费用,我也只是尽了一点舅舅的责任。他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这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伤了你的自尊。我知道你要强,不愿意让人看出你的困难。
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就一个普通工人,没能帮你太多,实在抱歉。
人这一辈子啊,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唯有亲情,才是最珍贵的。
你哥:左大明"
我泪如雨下,手中的信纸被泪水打湿。
在这个物质至上的年代,父亲始终坚守着那份朴素的亲情,却被"礼份子"的世俗观念所伤。

他用了一生来守护这份亲情,却在生命的尽头,连见妹妹最后一面的愿望都未能实现。
带着这些证据,我去了姑姑家。
姑姑住在县城最好的小区里,家里装修得很气派,一看就知道生活得不错。
起初,她神情冷漠,眼神躲闪,仿佛我是个陌生人。
"你爸的事我很遺憾,但我实在抽不开身..."她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悲伤。
我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地拿出那些汇款单和信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姑姑,这是我整理爸爸遗物时发现的,我想你应该看看。"
姑姑起初还保持着距离,但当她看到那些汇款单上熟悉的名字和数额时,她的表情凝固了。
当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读完后,她的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
"我以为...我以为他嫌弃我们家...我儿子上大学时多么困难啊,可从没见你父亲伸手相助..."姑姑哽咽着,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原来...原来是我错怪了他...小辉一直说有奖学金,我还以为是他自己争取的...你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爸爸说,怕伤了您的自尊。"
姑姑抱着那封信,放声大哭:"我这个做妹妹的,太不懂事了...太自私了...连哥哥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天,姑姑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多年的隔阂和误会都哭出来。
她告诉我,这些年她一直以为父亲借钱不还,心里有怨恨,所以渐渐疏远了来往。
"我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忘记了最珍贵的亲情,"姑姑自责地说,"你爸爸是最好的哥哥,而我,是最不懂事的妹妹。"
回家的路上,春风拂面,我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亲情不是用钱能衡量的,它比金子还珍貴。"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清明节那天,细雨蒙蒙,天空低垂,仿佛也在为逝者哀悼。

我和母亲早早地来到父亲的墓前,意外地发现墓碑前已经摆满了鲜花。
不一会儿,姑姑带着全家——姑父、表弟,还有表弟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一起来了。
姑姑穿着朴素的黑衣,脸上的妆容也卸去了,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她跪在父亲的墓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将一封信轻轻放在墓碑前。
风吹起信的一角,我看到上面写着:"哥,对不起..."
姑姑转向我和母亲,眼中含泪:"嫂子,小勇,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咱们是一家人。"
母亲拉着她的手,点点头:"你哥走了,但我们还在,亲情不能断。"
表弟抱着自己的孩子,走到墓前:"舅舅,这是您的外甥孙,他叫小明,就是用您的名字取的。"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释然,仿佛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得到了安慰。
远处,晨光穿透云层,洒在这片山坡上,将墓碑映照得熠熠生辉。
我忽然明白,亲情的价值从不在于"礼份子"的多少,而在于心与心之间那份默默的牵挂与付出。
金钱可以换来物质上的满足,但唯有真挚的亲情,才能给人心灵的慰藉。
墓前,姑姑家和我们家的两代人站在一起,重新连接起那被世俗和误会割裂的亲情纽带。
父亲的离去,让我们失去了一个亲人,但也让我们重新找回了彼此。
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在离别中领悟团聚的珍贵,在失去中懂得拥有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