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誓言
"小芳啊,这三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奶奶的手凉凉的,紧握着我的,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舍与期盼。
1985年的春天,病床前的这个请求,让我心中一颤。
我含着泪点了头,手里的重量和心里的承诺一样沉甸甸的。
窗外,槐花飘香,一如当年我和奶奶在村口纳鞋底的日子。
"小芳答应了,你放心走吧。"我妈在一旁抹泪说道。
那一刻,我只记得奶奶眼中泛起的光亮,仿佛夜幕中的最后一颗星。
我叫郑小芳,是镇上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那年我三十二岁。
教书十年,我见证了无数孩子从蹒跚学步到朗朗读书,却从未想过会成为三个孩子的"临时妈妈"。
奶奶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邻居王阿姨,比我妈大几岁,一直把我当闺女看。
她的三个孩子,老大王建国十四岁,正是倔强的年纪;老二王建军十岁,聪明却内向;老三王建民才八岁,还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他们的父亲王大山在南方的广东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两次。
上海的亲戚曾来接过孩子们,可老大不肯走,死活要守着奶奶留下的房子。
"你个倔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我听着亲戚的埋怨声,看到建国紧咬着嘴唇,倔强的眼神里透着固执。
那时的我,未婚夫老赵在县里电器厂上班,是技术员,我们已经订了今年冬天结婚。
"芳啊,这事你跟赵家商量过没?"我妈拉着我的手,眉头紧锁。
"妈,就这几个月,等孩子他爹回来就成。"我安慰着母亲,心里却没底。
那天晚上,老赵骑着二八大杠来看我,听完我的决定,眉头皱成了川字。
"小芳,咱俩的婚事都定了,你这一去,我妈那关咋过?"他叼着烟,眼神飘忽不定。
"就几个月,等王大山回来..."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摆了摆手。
"行吧,我回去跟我妈说说。"他走时脸色沉沉的,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奶奶走后的第三天,我扛着铺盖卷和几件换洗衣服,搬进了王家的红砖房。
那是八十年代典型的农村房子,前面一个小院,堂屋正中挂着奶奶和爷爷的黑白照片。
"芳姨来了!"小建民第一个跑出来,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他牵着我的手,像是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
建军站在门口,腼腆地喊了声"芳姨",然后低下头,用脚尖划着地面。
只有建国,坐在堂屋的木板凳上,头也不抬,手里摆弄着一个铁皮小风车——那是奶奶去年集市上给他买的。
"建国,来帮芳姨搬东西。"我柔声喊他。
他抬起头,眼神冷冷的:"你又不是我妈,用不着假惺惺的。"
我愣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调整好情绪:"是,我不是你妈,但我答应了奶奶要照顾你们。"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交锋,也注定了接下来日子的艰难。
我的工作和照顾三个孩子的生活,一开始几乎把我压垮。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烧水做饭,送三个孩子上学,然后匆匆赶去学校上课。
放学后,再去市场买菜,回家做晚饭,检查作业,洗衣服,缝补......
夜深人静时,我常坐在院子里,望着星星发呆,想起老赵,想起我们约定的未来。
"怎么又不睡?"我妈有时会来看我,看着我通红的双手,直叹气。
"忙完这一阵就好了。"我安慰她,其实更是安慰自己。
建军和建民很快就接受了我,尤其是小建民,总爱黏在我身边,眼里闪着光。
"芳姨,你做的饭真好吃,比奶奶做的还香!"他吃着我蒸的红糖发糕,嘴边沾满了糖粉。
建军虽然不善言辞,但会默默帮我做家务,有时放学回来,水缸已经满了,灶台也擦得干干净净。
只有建国,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他开始逃学、夜不归宿,甚至跟村里的混混们鬼混,让我操碎了心。
一次家长会,他的班主任找到我:"小芳啊,建国这孩子最近怎么了?以前学习多好,现在成绩直线下滑,还经常旷课。"

我低着头,不知如何解释。
"他奶奶刚走,可能心里难受。"我只能这样回答。
"你得管管他,这孩子心气高,要是走歪了,可惜了。"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
那段日子,我放下课本,骑着自行车寻他,一遍遍走过镇里的小路,那段日子,我的裤腿总沾满了露水和泥。
有时会在废弃的砖厂找到他,有时在河边,更多时候,是在镇上的游戏厅。
"建国,回家吧,天黑了。"我站在游戏厅门口,看着他被烟雾笼罩的身影。
"你走,我用不着你管!"他头也不回,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
十四岁的少年,硬是学会了抽烟,每次看到我就掐灭,却不知烟味早已出卖了他。
一天深夜,我敲开了游戏厅的门。
"小芳老师,您咋来了?"老板娘王寡妇认出了我,有些尴尬。
"建国呢?"我环顾四周,没见到他的身影。
"小伙子,麻将桌上躺着的谁家的?"老板娘指着角落。
建国醉醺醺地躺在那,满身烟味,嘴角还有血迹,应该是跟人打架了。
"这孩子跟人赌钱,输了还不服,结果被人家揍了。"王寡妇叹气道,"我看他可怜,让他在这歇会儿。"
我蹲下身,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心里酸涩难言。
他的眉眼和王大山几乎一模一样,就连说话的倔劲儿,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建国,奶奶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轻声说道,扶起他,他的肩膀瘦得让人心疼,"她说你最像你爹,倔,但有担当。"
那夜,我背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星光洒在土路上,照亮了我们蹒跚的身影。
他趴在我背上,嘴里不停地嘟囔:"妈...妈...你别走..."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前襟。
回到家,我给他洗了脸,换了衣服,看着他醉酒后红扑扑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奶奶,你看到了吗?这孩子想妈妈了..."我对着墙上的照片自言自语。
那晚以后,建国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至少不再深夜不归,也慢慢开始认真学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渐渐有了规律。
每天早晨,建国负责劈柴生火,建军打水,建民扫院子。
我做好早饭,四人围坐在一起,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也算其乐融融。
老赵偶尔会来看我,每次来都带些水果和点心,但次数越来越少。
"我妈催得紧啊,小芳。"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眼神闪躲。
"再等等,我写信给王大山了,估计年底他就回来。"我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1986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快,枫树的叶子才刚红,北风就呼啸而至。
我开始咳嗽,一开始以为是普通感冒,吃了几副中药也不见好。
"小芳,你这咳嗽不对劲啊,去县医院看看吧。"同事老李看我脸色苍白,劝我去医院。
在老李的坚持下,我请了半天假,去了县医院。
检查结果让我如坠冰窟——肺结核,医生建议住院治疗。
"现在肺结核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可怕,但也需要好好休养,至少半年。"医生递给我一沓检查单和药方。
半年?我怎么能离开那三个孩子半年?
建国的学习刚有起色,建军要准备小学毕业考试,建民才上三年级,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我瞒着病情,每天吃药,继续教书,照顾他们。
只是咳嗽越来越厉害,晚上常常疼得睡不着觉。
"芳姨,你是不是病了?"建军最先发现我的异常,他总是最细心的那个。
"没事,就是有点感冒。"我笑着摸摸他的头。
"可你都瘦了。"他盯着我的脸,眼里满是担忧。
我没敢告诉他们实情,只是每天趁他们上学的时候,偷偷去诊所打针吃药。
但病情却越来越重,我开始发热,晚上盗汗,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

"小芳,你这是怎么了?"一天放学后,老李来家里看我,见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喊了几声才醒。
我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但她已经看出了端倪。
"别瞒我了,你这是肺结核吧?我婶子前几年就这样,你这咳嗽,盗汗,我都看出来了。"
被戳穿后,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老李,我不能倒下啊,这三个孩子怎么办?"我抓着她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这样拖着会出人命的!"老李急得直跺脚,"要不我先帮你照顾几天,你去医院治疗?"
我摇摇头:"不行,学校那边走不开,再说这么大个家,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最后,老李帮我联系了镇卫生院的医生,每天来家里给我打针,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
"小芳,医生都说了你得歇着,你这不是拿命在拼吗?"一天晚上,老赵坐在我家堂屋,脸色沉重。
炉子上的水咕噜咕噜响着,映着他严肃的脸。
"就几个月,等建国他爹回来..."我的话没说完。
"我家里催得紧,年底非结婚不可。"老赵站起身,叹了口气,"你这样,我妈不会同意的。"
寒风吹进屋里,我握紧了杯子,热气模糊了眼睛。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要不...咱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等你好了,孩子他爹回来了,咱们再..."
当晚,老赵提出了分手。
我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地送他出门。
夜里,我偷偷哭了。
建国站在门外,没进来,只留下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多吃点,病才好得快。"他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那一刻,我感到一丝温暖,在寒冬里悄悄绽放。
我的病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小芳得了肺结核,可怜见的。"
"这三个孩子没人管了,得赶紧通知他们爹回来。"
"老赵家退亲了,也是,谁家姑娘嫁过去得这病啊。"

流言蜚语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但我不能倒下,至少在王大山回来之前不能。
那个冬天特别冷,但孩子们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
建国开始帮我做家务,每天早起烧水,放学后劈柴,晚上还守在我床前,直到我睡着。
建军和建民放学后主动写作业,然后安安静静地看书,生怕打扰我休息。
村里的妇女们轮流来帮忙,送饭送菜,照顾我们。
"小芳啊,你这么好的姑娘,老天爷咋这么不开眼啊。"王大婶擦着眼泪说。
我笑笑:"大婶,我会好起来的,这病又不是不治之症。"
1987年春节前,王大山终于回来了。
他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三个孩子一齐扑了过去。
"爹!"建国声音都变了调,眼眶红红的。
王大山拎着大包小包,脸上风尘仆仆,看到我的那一刻,愣住了。
"小芳...你..."他结巴起来,显然已经听说了我的事。
"大山哥,我答应了奶奶要照顾好孩子们。"我强撑着站起来,"现在你回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那一晚,王大山跪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小芳,我王大山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我摆摆手:"都是老乡,别这样。"
"我听说老赵那边..."他欲言又止。
"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我笑笑,心里却疼得厉害。
第二天,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搬回自己家。
三个孩子站在院子里,谁也不肯说话。
建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我的腿:"芳姨,你别走!"
建军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建国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那个铁皮小风车,突然走过来,塞进我手里:"芳姨,你带着它,别忘了我们。"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三个孩子:"傻孩子,芳姨就住在村东头,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是1987年的正月,我离开王家的红砖房,回到了自己家。

身体虽然虚弱,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在县医院住了三个月,病情才慢慢好转。
期间,三个孩子每周都来看我,带着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些水果和点心。
"芳姨,你快点好起来,我考上初中了!"建国骄傲地告诉我。
"芳姨,我在班上得了第一名!"建军腼腆地炫耀。
"芳姨,我学会骑自行车了!"建民蹦蹦跳跳地说。
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我心里满是欣慰。
老赵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喝喜酒,唯独我没去。
建国带着两个弟弟来我家,硬是拉着我去了县城看电影。
"芳姨,咱们不去看那些没良心的人!"他气呼呼地说。
我笑了:"傻孩子,那是人家的喜事,咱们应该祝福。"
"可他抛弃了你!"建国眼里闪着愤怒的火光。
"不是抛弃,是我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我轻声说,"就像你选择留在村里守着奶奶的房子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
那一天,四个人在县城吃了顿饭,看了场电影,回来时已是星光满天。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病渐渐好了,重新回到学校教书。
王大山在家住了半年,见我病好了,又去了南方打工。
临走前,他专门来家里,给了我一个信封:"小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推辞。"
我没收,只是让他好好照顾孩子们。
"孩子们有你这个芳姨,我放心。"他眼圈红红的,"小芳,谢谢你。"
1990年,建国初中毕业,成绩优异,但他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选择了技校。
"芳姨,我想学一门技术,早点工作,帮爹减轻负担。"他坐在我家院子里,眼神坚定。
我劝他继续读书,但他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县城机械厂收技校生,毕业就能进厂。"
送他去县城技校那天,我站在校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芳姨,你别担心,我一定好好学习!"他回头朝我挥手,眼里满是坚定。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当初的选择和付出,都值得。
1993年,建国顺利毕业,进入县城机械厂工作。
毕业那天,他拿着毕业证回来,眼里有光:"芳姨,我找到了奶奶的病历。当年您捐血救了她,她欠您一条命。"
我怔住了。
那是1979年,十六岁的我在医院见到大出血的王阿姨,二话不说就伸出了手臂。
那时的血型配对条件简陋,我正好是通用型O型血,就这样,我的血流进了奶奶的身体。
后来奶奶康复了,但我从未提起这事,连我妈都不知道。
"奶奶临终前求您照顾我们,不是麻烦您,是还命。"建国的眼睛湿润了,"但您给的,远不止一条命。"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奶奶临终前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小芳啊,当年是你救了我,现在我把最珍贵的托付给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心中的结终于解开。
原来,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不是一时冲动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守望。
那个夏天,三兄弟带我去了省城医院。
建国挣的第一笔工资,全用来给我治病。
"芳姨,你把我们拉扯大,现在该我们照顾你了。"他站在病床前,眼神坚定。
省城的医疗条件好,经过系统治疗,我的肺结核彻底痊愈了。
出院那天,三兄弟和王大山一起来接我。
"小芳,谢谢你。"王大山站在医院门口,局促地说。
我笑笑:"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这句话一出口,我愣住了,三个孩子和王大山也愣住了。
一家人?是啊,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1995年的春节,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前。
建国成了县里机械厂的技术骨干,建军考上了师范,建民也即将毕业。
他们都叫我"芳妈"了,这称呼让我心里甜甜的。
饭桌上,建国举起杯子:"敬芳妈,谢谢您这十年的守望。"

建军和建民也跟着举杯:"敬芳妈!"
王大山起身,郑重地说:"敬小芳,谢谢你救了我们这个家。"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屋内,灯火温暖如春。
我想,这大概就是家人吧,不一定有血緣,但一定有爱与责任相连。
那个曾经许下承诺的春天,如今也变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花朵。
十年守望,换来一家人的团圆,值了。
"芳妈,这是我们给你買的新毛衣,你试试合不合身?"建民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我打开一看,是一件火红的羊毛衫,和当年奶奶最爱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我轻轻地穿上毛衣,仿佛穿越回了那个春天。
"小芳啊,这三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耳畔似乎又响起奶奶临终前的嘱托。
我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中无比安宁。
奶奶,您放心,我守住了您的嘱托,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