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里边请!"客栈伙计甩着汗巾子迎客,林慕白抬头瞧见匾额上"龙门客栈"四个金字,心里直犯嘀咕。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龙门?倒像是给读书人下钩子使的。
正要抬脚,后襟让人拽住了。回头见个穿藕荷色袄裙的姑娘,发髻上簪着朵白绒花,脸色比纸钱还白三分。"这位相公,"她声音跟山涧水似的,清凌凌透着凉,"这店吃人不吐骨头,您可别进。"
林慕白愣了神。这姑娘生得俊,眉眼像画上走下来的,可那双眼睛啊,黑黢黢的望不到底,活像他小时候在私塾后山见过的眼。"姑娘说笑,"他作揖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进客栈难道睡野地?"
姑娘急得直跺脚,绣鞋尖儿在泥里拧出个小漩涡:"您要住店,且记着别碰西厢房的雕花床,别喝掌柜的送来的碧螺春,更别——"话没说完,客栈里冲出个满脸横肉的婆子,叉着腰骂:"小蹄子又来搅和生意!看老娘不撕了你的嘴!"
林慕白见势不妙,摸出几枚铜钱塞给姑娘:"快家去吧,莫让家里人担心。"姑娘攥着铜钱,眼里泛起水光:"您会没命的。"说完转身就跑,裙裾扫过满地枯叶,发出簌簌的响。
客栈大堂燃着十几盏羊角灯,照得人脸上黄澄澄的。林慕白刚落座,掌柜的便捧着茶壶凑过来:"客官是进京赶考的举子?瞧这眉清目秀的,定能高中。"说着斟了杯茶,碧绿的茶叶尖儿打着旋儿。
林慕白想起姑娘的叮嘱,正要推辞,忽听楼上传来环佩声。抬头见个穿大红撒花袄的妇人倚着栏杆,金钗玉镯晃得人眼花。"这位相公,"妇人掩唇娇笑,"奴家瞧您面善,不如到西厢房喝杯合欢酒?"
林慕白脸腾地红了,低头喝茶作掩护。茶水入口微苦,倒像是六安瓜片的味儿。正要道谢,余光瞥见那妇人指甲盖儿泛着青紫,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皮。
"客官可要住店?"掌柜的又问。林慕白正要点头,忽听得"哐当"一声,后院传来瓦罐摔碎的响。他起身假装观景,踱到后院天井,月光下见着个破瓦罐,里头泡着团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瞧,竟是截人手指!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林慕白躺在东厢房硬板床上翻烙饼。窗外雨声渐歇,倒显出些不寻常的动静——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窗纸。他屏息凑近,月光下赫然映出个人影,发髻高耸,分明是日间见过的红衣妇人!
"相公开开门呐,"妇人声音黏糊糊的,像掺了蜜糖的砒霜,"奴家给您暖被窝来了。"林慕白浑身汗毛倒竖,忽记起白日那姑娘的话,抄起桌上的《论语》就往窗棂砸去。只听"哎哟"一声,外头没了动静。
正要松口气,房门"吱呀"开了。林慕白抄起砚台要砸,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手一抖差点砸了自己脚面——竟是日间那姑娘,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发梢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朵朵墨梅。
"快跟我走!"姑娘拽着他手腕就往外跑。林慕白踉跄着跟上,绕过回廊时瞥见西厢房门缝透着红光,隐约传出男女嬉闹声。正要细看,姑娘猛地将他推进柴房:"别出声!"
柴房里堆着半人高的稻草,霉味混着雨水的潮气直往鼻子里钻。林慕白刚要开口,姑娘已跪坐在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吃吧,趁热。"她掰了半块递过来,指甲缝里还沾着泥。
林慕白听得浑身发冷,九娘却拽着他往后院跑:"跟我来!"穿过马厩时,九娘突然驻足,从草料堆里扒出个油布包,里头竟是具穿着书生服饰的白骨!"这是我哥,"她声音发颤,"三年前进京赶考,再没回来。"
"相公且在此处躲着,"九娘从供桌下摸出个瓦罐,"我去引开他们。"林慕白拉住她衣袖:"同去!"九娘回头,眼里泛着水光:"相公不知,这庙里供的是九天玄女,最护读书人。"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九娘将瓦罐塞给林慕白:"若我回不来,劳相公将这罐骨灰送回苏州阊门,交给苏记绸缎庄的王掌柜。"说着就要往外冲。
林慕白急中生智,抓起供桌上的香炉就往神像后藏。九娘刚跨出门槛,就听掌柜的吼道:"小!原来你躲在这儿!"紧接着是打斗声、呼喝声,林慕白攥着香炉的手直抖,忽听得九娘尖叫:"相公快跑!"
林慕白抱着香炉在山林里狂奔,荆棘划破脸颊也顾不上。跑着跑着,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顺着山坡滚下去。再睁眼时,天已大亮,身下压着个硬邦邦的东西——竟是半截石碑,上头刻着"狐仙冢"三个字。
他挣扎着要起身,忽听得头顶传来娇笑:"好个俊后生!"抬头见个穿杏黄衫子的姑娘坐在树杈上,脚丫子一晃一晃的,露出绣着并蒂莲的鞋尖儿。
"姑娘可曾见着个穿藕荷色袄裙的女子?"林慕白急问。姑娘从树上飘下来,落地时带起阵香风:"你问她作甚?那丫头早让山魈吃了。"说着伸手要摸林慕白的脸,"不如跟姐姐回洞府,保你享尽荣华——"
话未说完,林慕白怀里的香炉突然发烫。姑娘脸色大变,化作黄烟就要逃。林慕白情急之下将香炉砸过去,只听"嗷"的一声,黄烟散尽,地上躺着只半人高的黄鼠狼,后腿还冒着烟。
林慕白拖着伤腿回到破庙时,正撞见九娘被反剪双手押进来。红衣妇人捏着她下巴冷笑:"好个忠心护主的丫头,说!那书生躲哪儿去了?"九娘咬着唇不吭声,妇人从袖中抽出根银针,照着她指尖就扎。
十指连心,九娘疼得直哆嗦,偏生咬紧牙关不吭声。林慕白看得目眦欲裂,正要冲出去,忽听得庙外传来马蹄声。抬头见一队官差闯进来,为首的捕头举着火把喝道:"钦差大人到!"
人群分开处走出个穿青蟒袍的官员,眉眼竟与九娘有七分相似。九娘见了来人,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爹!"官员浑身一震,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父女俩抱头痛哭。

原来这官员正是苏州知府苏文远,三年前奉旨进京述职,途经此地时遭山贼截杀,唯幼女九娘失踪。这些年他明察暗访,终于查到这"龙门客栈"实是座黑店,专劫杀过路书生,取心肝炼丹供奉山中的狐仙。
"那狐仙娘娘,"九娘指着神龛后的暗门,"就在后山石洞里。"官差们冲进去时,但见洞中供着尊九尾狐像,香案上摆着几十个书生名帖,最上头赫然写着"林慕白"三个字!
苏文远转身要谢林慕白,却见这书生正对着洞壁发呆。壁上密密麻麻刻着诗文,笔迹竟与自己书房里珍藏的亡妻手札一模一样!"这是……"他声音发颤。林慕白指着其中一首《忆江南》:"这是先母闺中习作。"
原来林慕白之母本是苏家旁支,当年因家道中落流落至蜀地,与一书生私定终身。那书生进京赶考前,将祖传玉佩一分为二,与她约定:"待我高中,必来迎娶。"谁料书生一去不返,林母含恨生下慕白,临终前将玉佩缝在他襁褓中。
"这玉佩……"苏文远从颈间扯出半块玉佩,与林慕白的严丝合缝!九娘扑进林慕白怀里大哭:"哥哥!"林慕白摸着玉佩上"苏"字,恍如隔世。
正说着,洞外忽传来凄厉的嚎叫。众人冲出去,但见那红衣妇人被黄鼠狼精附了体,正疯狂抓挠自己脸面。苏文远拔剑要斩,林慕白忙拦住:"且慢!"他从怀中掏出本《道德经》,朗声诵道:"道可道,非常道……"
经文声中,黄鼠狼精化作青烟消散,红衣妇人瘫软在地,竟是客栈里那个泼辣婆子!她哭诉道:"都是那狐仙逼的,说凑够四十九个书生心肝,就能让俺男人起死回生……"
案子审结那日,林慕白在公堂上见到个意想不到的人——那日穿杏黄衫子的姑娘,此刻却作道姑打扮,手持拂尘立在堂下。原来她本是终南山修行的狐仙,因不忍看生灵涂炭,特来点化众人。
"相公可知,你为何三考不第?"道姑笑问。林慕白羞愧低头,道姑却道:"非是才学不足,实乃命中有劫。如今劫数已过,来年春闱必中状元。"
果然,次年林慕白高中鼎甲,授翰林院编修。上任前,他带着九娘回苏州祭祖,却在祖坟前发现个惊人秘密——林母墓旁,竟立着块无字碑,碑下埋着半块玉佩,与他们兄妹的合起来,正好是个完整的"苏"字!

后来林慕白官至礼部尚书,为官清正,人称"林青天"。他常对人说,人生在世,莫行亏心事。你看那龙门客栈的断壁残垣上,至今还留着首打油诗:
书生赶考莫心急,
邪祟偏爱贪嗔痴。
善恶到头终有报,
玄女庙前种相思。
这故事传到后世,有人说那狐仙是林母化身,暗中护佑儿孙;也有人说九娘本是月宫仙子,下凡点化有缘人。可要我说啊,这世上的妖魔鬼怪,哪个比得过人心里的贪念?倒是那破庙里的香炉,至今还供在苏家祠堂,香火不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