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来拿钱!你大姑这里的房子要拆迁了!"电话那头,大姑的声音透着急切和喜悦。
我叫林小楠,今年三十有五,在省城一家设计公司做文案策划。
那是2008年的初夏,我接到这个电话时,恰好在加班赶一个重要项目,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几盏不知疲倦的日光灯。
大姑住在我老家千禧镇的桃园巷,那条街上的平房已有些年头了,青砖黛瓦间浸透着岁月的沧桑。
听说要拆迁的消息也有好几年了,像一个总也兑现不了的承诺,在街坊邻居的茶余饭后反复被提起又被遗忘。
大姑姓郑,名叫郑桂香,是我父亲的堂姐,今年六十有八,腰板却依然硬朗,眼神总是带着市井女人特有的那种精明和慈爱。
她和姑父没有孩子,从我记事起,她就对我格外疼爱,那种疼爱不是溺爱,而是恰到好处的关怀,像秋日的阳光,温暖却不灼人。
在我父母忙于工作的童年时光里,我有大半时间是在大姑家度过的,那个位于桃园巷七号的小平房,是我成长岁月里最温暖的记忆。
"大姑,您别着急,拆迁的事情定下来了吗?"我一边应着电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手头的工作什么时候能完成,五分钟前领导才在办公室软件上催了一次。
"定下来了!镇里前天开了动员大会,街道主任亲自来讲话,这次是真的要拆了。"大姑的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兴奋,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今天街道办的人来量房子了,拿着皮尺丈量了好几遍,说咱们家能分到两套回迁房,还有不少补偿款呢!"电话那头,她说着还咳嗽了两声,那是她激动时的老毛病。
"小楠啊,你得赶紧回来一趟,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大姑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我心里一动,下意识想问是什么礼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姑最讨厌隔着电话说重要的事,她常说"有事当面说,眼睛看着眼睛,这才有人情味儿",这话我从小听到大,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好,大姑,我这周末就回去,您和姑父别急,身体要紧。"我听出她声音里的兴奋,不禁莞尔。
放下电话,我的思绪飘回了从前。
大姑和姑父住的那间平房不大,两间正房,一间厢房,加上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棵石榴树和几盆月季。
屋檐下挂着的那串风铃,是我八岁生日时大姑送的礼物,铜铃上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小字,大姑说那是祝我一生平安快乐。
每到夏天,微风拂过,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是岁月在演奏一曲悠长的小调,伴着知了的鸣叫,构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夏日交响曲。
那间小平房里,还有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是八十年代初姑父从县城托关系买回来的,每到晚上播《西游记》的时候,半条街的孩子都挤在他家的小客厅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雪花闪烁的屏幕。
周六一早,我就踏上了回乡的长途汽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任凭思绪随着窗外掠过的风景起伏。
车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林立的都市逐渐变成了田园风光,麦浪翻滚,油菜花金黄,熟悉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四个小时后,我站在了千禧镇的汽车站,迎面扑来的是初夏特有的槐花香气,那香气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了满院晾晒的夏日,大姑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我没有告诉大姑具体到达的时间,想给她一个惊喜。
沿着记忆中的小路,穿过新建的商业街,拐过两个弯,熟悉的桃园巷就出现在眼前。
巷子比我记忆中窄了许多,两旁的平房显得有些陈旧,墙皮斑驳,门窗褪色,但那种烟火气息却一点没变。
走在石板路上,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清脆而孤独,像是在敲打记忆的门扉。
远远地,我就看见大姑在院子里忙碌,她戴着草帽,弯腰在那棵石榴树下摘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她身上。

她的背影比我记忆中佝偻了些,但动作仍然麻利,那是几十年操持家务磨砺出来的本领。
院子里晾晒的被褥在风中猎猎作响,灶台上的锅冒着热气,那是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的味道,葱姜蒜的香气混合着酱油和糖的甜味,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
"大姑!"我站在巷口喊道,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
大姑回过头来,眼睛一亮,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摘下草帽朝我挥了挥:"小楠来了!快进屋,饭马上就好!"
她的声音和当年一样洪亮,带着乡音的韵律,像一首熟悉的老歌。
跨进那道我无数次进出的木门,院子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有些不同。
角落里那棵我小时候种下的石榴树已经长得枝繁叶茂,花开正艳;院墙上爬满了我记忆中没有的爬山虎;老式水缸还在原位,只是缸沿已经磨得更加光滑;而最显眼的变化是,原本放杂物的厢房门口,摆了一张崭新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摞着几本图书和一台收音机。
"姑父呢?"我环顾四周,没见到姑父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烟草香,那是姑父常年抽的县城产的"银桥"牌香烟的味道。
"去镇上办事了,说是要问问拆迁的具体时间,顺便买点酒回来,知道你要回来,非说要好好庆祝一下。"大姑边说边把我拉进屋里,上下打量着我,"你看这些年没回来,都瘦了,是不是在城里工作太辛苦了?还是没人照顾你吃饭?"
我笑着摇摇头:"还好,就是日子过得快,一晃眼就是大半年没回来了,总觉得对不住您和姑父。"
大姑的眼睛有些湿润,手上的茧子蹭过我的脸颊,粗糙中透着温柔:"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满院子追着蝴蝶跑的小丫头哪去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你爸妈走了都五年了,我总想着你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和你姑父就念叨着你。"

提起父母,我心里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五年前那场车祸来得太突然,等我赶到医院时,他们已经走了,只留下两具冰冷的遗体和一地的遗憾。
那段日子,是大姑和姑父轮流住在我身边,硬是把我从悲痛中拉了出来,大姑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姑父则不停地讲着他们年轻时的故事,用平实的语言告诉我生活还要继续。
大姑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目光中满是疼惜:"小楠,这些年苦了你了,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
"大姑,我挺好的,真的。"我挤出一丝笑容,想转移话题,"对了,您电话里说的大礼是什么啊?这么神秘。"
大姑神秘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一把小扇子合拢又展开:"吃完饭再说,先尝尝我做的红烧肉,还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味道。"
她转身走向厨房,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对生活的见证。
饭桌上,大姑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些年镇上的变化。
自从县城通了高速公路,小镇也渐渐繁华起来,原来的老街已经改建成了商业步行街,开满了小吃店和服装店,街上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许多人都去了大城市打工。
只有像桃园巷这样的老巷子还保持着从前的模样,老人们早上起来打太极,晚上聚在一起下象棋,日子过得悠闲而简单。
"听说这次拆迁后,要建一个现代化的居民小区,每户都能分到电梯房,楼下还要建个小公园,种很多花草树木。"大姑说着,眼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大姑,您和姑父住了一辈子平房,搬到楼房会不会不习惯?"我问道,记忆中大姑曾经说过不喜欢住高楼,说那像住在笼子里一样透不过气。

大姑夹了一块肉放在我碗里,那是她多年的习惯,总觉得我吃不饱:"习惯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人啊,得跟着时代走。"
她笑了笑,露出几颗略微发黄的牙齿:"再说了,楼上楼下都是熟人,老李家、老张家都分在同一栋楼,倒也热闹,就当是换个地方继续过日子。"
姑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大姑正在收拾碗筷。
他提着两瓶老白干和一些熟食,看到我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小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路上顺利吗?"
姑父比我记忆中又苍老了许多,两鬓全白,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密布,但精神矍铄,脸色红润,那是常年劳作的健康气色。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刚到不久,大姑正给我看小时候的画呢。"
姑父喝了口水,看了看桌上的茶具,了然地点点头:"桂香又拿出那套茶具了?每次有贵客来都要用那套。"
他放下水杯,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轻轻拍了拍,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小楠,你大姑有件事要和你说,我看你们聊,我去院子里抽根烟。"
大姑瞪了他一眼:"刚吃完饭就抽,不知道对胃不好啊?"
姑父笑了笑,挥挥手走出了屋子,背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
饭后,大姑拉着我的手进了她和姑父的卧室。
房间里还是我记忆中的陈设:一张上了年纪的木床,床头挂着一串佛珠;一个老式衣柜,上面摆着几个粗瓷花瓶;一张八十年代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和我的几张照片,从童年到大学毕业,记录着我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照片里的大姑和姑父年轻得我几乎认不出来,大姑穿着鲜红的旗袍,姑父则是一身中山装,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是1973年他们结婚时照的,当时照相还是件很奢侈的事。

大姑打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一个老式的布包,那布包我很熟悉,小时候看她总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里面,用绳子仔细地系好。
她郑重其事地递给我:"小楠,这是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打开看看。"
我接过来,笨拙地解开布包上的绳结,那绳结系得很紧,仿佛是要确保里面的东西不会丢失。
包里是一沓厚厚的存折和一本房产证,泛黄的纸张上带着岁月的痕迹。
我翻开一看,存折上的数字让我吃了一惊——五十多万元!这对于一对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
再看房产证,竟然是桃园巷七号的房产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大姑,这...这是什么意思?"我震惊地问道,手里的存折和房产证仿佛有千斤重。
大姑坐在床边,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这些年,我和你姑父没有孩子,就把你当成亲闺女看待。"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墙上的照片,停留在我大学毕业那张上:"这房子的产权,我们早就想着过户给你,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捋了捋头发,继续说道:"现在拆迁了,补偿款和回迁房都是你的,我和你姑父商量好了,不要让你知道,怕你不肯要。"
我急忙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姑,这使不得!这是您和姑父的养老钱啊!您二老辛苦了一辈子,这钱应该是您们享清福用的!"
"养老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姑父这辈子节俭惯了,退休金够花,再说还有医保。"大姑拍拍我的手,眼神坚定,"我们商量好了,这钱给你才安心。"
她关切地问道:"你在城里买房子了吗?"
我摇摇头,省城的房价一直居高不下,我的积蓄远远不够付首付,每个月的房租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这钱你就拿去付首付吧,不用再租房子了,有个自己的窝多好。"大姑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至于回迁房,到时候你看着处理,卖了也行,留着也行。"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她粗糙的手上:"大姑,我不能要这些...这些都是您和姑父的..."
大姑打断了我,声音温柔却坚定:"小楠,在我和你姑父心里,你就是我们的女儿。"
她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我们没有别的亲人了,这些东西不给你给谁?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到现在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们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有出息。"
我泣不成声,记忆的闸门被打开,童年的片段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回:大姑教我写毛笔字的情景,姑父背着我去看露天电影的温暖,生病时大姑彻夜守在我床边的身影...
那些平凡却珍贵的片段,构成了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
"大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哽咽着,心中满是感动和愧疚。
"别说了,这事我和你姑父早就决定好了。"大姑站起身,从衣柜顶层取下一个旧木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给你看个东西。"
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张,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像是什么珍贵的文献。
我定睛一看,是我小时候写给大姑的信和画的画。
每一张纸上都有歪歪扭扭的"大姑好"、"大姑我爱你"之类的字句,还有稚嫩的蜡笔画:房子、小花、太阳,还有手拉手的三个人,歪歪扭扭地写着"大姑、姑父、我"。
我震惊于大姑竟然把这些都保存了下来,那些在我看来不值一提的童稚之作,在她眼中却如同珍宝,被小心翼翼地收藏了二十多年。
"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画画,每次来我家都要画一幅送给我。"大姑轻抚着那些画作,目光柔和,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那时候我就想,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她笑了笑,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果然,你现在在大公司工作,有稳定的收入,还经常惦记着我们,比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亲。"
我翻看着那些童年的痕迹,每一张都承载着满满的爱意和记忆。
在其中一张纸背面,我看到了大姑工整的字迹——"小楠六岁画的,说长大要带大姑去北京看天安门",旁边还标注着日期:1985年8月15日。
那是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天安门升旗仪式,被那庄严的场面深深震撼,回来就画了一幅天安门的画送给大姑,信誓旦旦地说长大要带她去北京。
"大姑,您还记得这个啊?"我指着那行字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大姑点点头,眼中满是柔情:"记得啊,我一直等着呢,把这张画贴在柜子里,每次看到都会想,等小楠长大了,我们就去北京看看,看看祖国的心脏是什么样子。"
我心头一热,眼泪又涌了出来:"等拆迁的事情办完,我就带您和姑父去北京,去看天安门,去故宫,去长城,把欠了这么多年的承诺都补上。"
大姑笑了,那笑容温暖如春风:"好啊,我和你姑父还没去过北京呢,一辈子没出过省,能去首都看看,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你现在有对象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脸上一热:"大姑,您又来了..."
大姑不依不饶:"你今年都三十五了,再不找对象就真的晚了,镇上刘会计家的儿子前段时间还问起你呢,他在省城医院当医生,条件不错..."
我哭笑不得:"大姑,您别操心这事了,我自己会处理的。"
大姑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担忧:"我和你姑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看着别人家孙子孙女满地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她拉着我的手,声音低了下来:"我们就盼着你能早日成家,生个胖小子,让我和你姑父也享享含饴弄孙的乐趣。"

我鼻子一酸,知道这是大姑的心结,轻声承诺道:"大姑,我会的,您和姑父放心。"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了姑父的声音:"桂香,我回来了!"
姑父进门看见我们,目光落在桌上的存折和房产证上,了然地点点头:"东西都给小楠了?"
大姑嗯了一声:"刚给的。"
姑父看向我,眼中满是慈爱:"小楠,这些东西你就收下吧,别推辞了。"
他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我和你大姑商量很久了,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上天却把你送到我们身边,这是我们的福气。"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们这一生,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但能看着你长大成人,有出息,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满足。"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姑父摆手制止:"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弹了弹烟灰,话锋一转:"对了,我刚从街道办回来,他们说下个月就开始评估补偿,最迟年底前就能拿到回迁指标和补偿款。"
大姑问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呢。"
姑父叹了口气,手中的烟在灯光下明明灭灭:"是啊,说起来,这老房子也住了三十多年了,拆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他眺望着窗外的夜色,语气中带着几分伤感:"我和你大姑结婚那年搬进来的,那时候还是单位分的房子,一眨眼都三十五年了。"
大姑接过话茬:"可不是嘛,当年你背着我跨进这个门槛,转眼我们都要变成白头老人了。"
我看着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个小院子承载了他们大半辈子的记忆和情感,从年轻气盛到两鬓斑白,从意气风发到归于平淡,这里见证了他们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大姑,姑父,咱们今天晚上好好拍些照片,把这个院子、这些房间都记录下来,虽然房子没了,但回忆还在。"我提议道,想给他们留下些念想。

大姑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明天我再把老相册找出来,里面有不少你小时候在院子里玩的照片。"
姑父也点点头:"对,得好好拍几张,留个纪念。"
那天晚上,我用相机记录下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厨房的土灶台,院墙上爬山虎编织的绿色帘幕,石榴树上饱满的花苞,屋檐下那串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风铃,还有大姑和姑父在月光下依偎的身影,那画面温馨而美好。
夜深了,我躺在自己小时候的床上辗转难眠。
大姑和姑父的决定太过令人震撼,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从未想过,他们会把毕生的积蓄和唯一的房产都给我,而且是在大姑六十八岁,姑父七十二岁的年纪,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
他们的无私和大爱,让我感动的同时也倍感压力,这份恩情太重,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的过往。
我想起大姑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聚少离多,能有几个真心待你的人呢?遇到了就要好好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懂得后悔。"
那时我尚且年少,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如今细想,才体会到人间真情的可贵。
第二天一早,我被厨房的香气唤醒。
大姑正在做她拿手的葱油饼,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爱的早餐,薄如蝉翼,层次分明,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葱香四溢。
姑父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悠闲地喝着茶,看着晨报,那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院子里,斑驳陆离,仿佛时光静止在这一刻。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仿佛我从未离开过,时光也未曾流逝。
"小楠起来了?快洗漱吃早饭吧。"大姑笑着招呼我,手上的动作没停,熟练地将一张张葱油饼翻面,发出滋滋的声响。

吃早饭时,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的决定:"大姑,姑父,我想了一晚上,钱我可以先收下,但有个条件。"
他们俩对视一眼,姑父放下茶杯,问道:"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拆迁的两套回迁房,一套写我的名字,一套还是写您二老的名字。"我严肃地说,语气坚定,"您们以后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也好经常回来看您们。"
大姑张口想说什么,我赶紧补充道:"这是我的底线,要不然我就把所有东西都还给您们,一分钱也不要。"
姑父沉默了一会儿,抽了口烟,转向大姑:"桂香,你看呢?"
大姑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骄傲和无奈:"随她吧,这孩子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跟她爹一个样,倔得很。"
姑父笑了笑,点点头:"也好,咱们听小楠的。"
就这样,我们达成了协议。
离开前,我特意去镇上买了一台相机送给大姑和姑父,是最新款的傻瓜数码相机,操作简单,适合老人使用。
我耐心地教他们怎么用,嘱咐他们拆迁前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留作念想。
"大姑,您看,这个按钮是拍照,这个是回放,很简单的。"我手把手地教她,她学得很认真,就像当年教我写字时一样专注。
姑父在一旁看着,嘴上嘟囔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干嘛买",眼睛却一直盯着相机,藏不住的好奇。
我知道,他是喜欢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临走那天,大姑特意做了我爱吃的饭菜,满满一桌子,够三个人吃一周的。
吃完饭,姑父拉着我去了他的"宝贝屋"——那个堆满了他收藏的老物件的小杂物间。
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中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块古色古香的怀表。
"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据说是民国时期的,一直传到我手上。"姑父语气郑重,"我没有儿子,今天就传给你了,以后你再传给你的孩子。"

怀表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很好,打开后,里面的机芯还能走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清晰可辨。
我接过怀表,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情感上的。
"姑父,我会好好保管的,谢谢您。"我哽咽道,明白这不仅是一件物品,更是一种传承和认可。
回省城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心中有了新的目标和力量。
大姑和姑父给予我的不仅是物质上的馈赠,更是一种无条件的爱与信任。
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工作,照顾好他们的晚年,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半年后,拆迁补偿款下来了,我如愿以偿地在省城买了一套小公寓,离公司只有半小时的车程。
办理房贷时,我特意用上了大姑给我的钱,这是我这辈子买的第一套房子,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了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每个月,我都会抽时间回千禧镇看望大姑和姑父。
他们暂时住在镇政府安排的过渡房里,虽然条件简陋,但两人却乐在其中,天天研究着新房子要买什么样的家具,窗帘要选什么颜色,仿佛回到了新婚时的憧憬。
我给他们买了一台电脑,教他们用视频通话,这样每天晚上我都能和他们聊上几句,看到他们的笑脸,听到他们的声音。
2010年春节,回迁房终于建好了。
那是两套紧挨着的两居室,采光极好,每套都有一个朝南的阳台,落地窗让整个客厅充满阳光。
大姑说要把当年院子里的石榴树苗移栽到阳台上的花盆里,继续培育,让这棵见证了家族三代人的树继续生长。
姑父则在自己的阳台上设计了一个小茶几,说是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看楼下的风景,再约上几个老朋友,聊聊天,下下棋,日子过得比以前还滋润。
搬家那天,整个亲戚团都来帮忙。

我请了一周的假,亲自操持搬家事宜,大到家具家电,小到碗筷餐具,都亲力亲为,希望能为大姑和姑父创造一个舒适的新家。
看着大姑和姑父在新家里忙前忙后的身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满足。
晚上,我们在新家吃了第一顿团圆饭,大姑特意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饭桌上其乐融融,说笑声不断。
那晚,大姑喝了点酒,脸色微红,讲起了她和姑父年轻时的故事,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发生在昨天。
饭后,大姑拉着我的手来到阳台,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看那里,那就是原来桃园巷的位置。"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带着回忆的温度:"虽然房子没了,但那些记忆永远在心里,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平凡的日子,都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我点点头,心中满是感动。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无条件地爱着你,把你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大概是最珍贵的财富了。
我轻声问道:"大姑,您和姑父这辈子有什么遗憾吗?"
大姑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实话,小楠,自从有了你,我的遗憾就少了很多。"
她望着远处的灯火,语气平静:"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事事如意,但能有你这样的好孩子,能看着你长大成人,有出息,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要说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那就是想看看你成家立业,有个美满的家庭,生个胖小子,到时候我和你姑父就能含饴弄孙了。"
我笑了笑,轻声承诺道:"大姑,您放心,这个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如今,我每个月都会回千禧镇住上两三天。
大姑的阳台上,那棵石榴树长得郁郁葱葱,今年已经结了果,红艳艳的果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姑父的茶几上,总是摆着一壶热茶和三个杯子,似乎随时等待着我的归来。

而我工作的桌面上,摆着一张照片——那是搬进新家那天,我们三人站在阳台上的合影。
照片里,大姑笑靥如花,姑父慈眉善目,我则站在中间,满脸幸福。
那一刻,我深深地明白了:家,不在于房子的大小,而在于爱的深度;亲情,不在于血缘的远近,而在于心与心的距离。
大姑给我的,远不止是那些钱和房子,而是一生的牵挂与守候,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依靠。
而我能回报的,便是把这份爱继续传递下去,让它生生不息,温暖更多的人。
正如大姑常说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能遇到几个真心待你的人,就已经很幸运了。"
我想,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有大姑,有姑父,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给了我无条件的爱与支持,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