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子成家
"不可能!那是我的房子,凭什么借给堂弟当婚房?"我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面荡起涟漪,如同我此刻难以平复的心情。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像西北天边的晚霞,盛怒之下眉毛倒竖,胡子一翘一翘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堂弟结婚是大事,咱家不帮谁帮?"父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我从小到大都不敢违抗的威严。
那是1998年的春天,窗外的杨柳已经抽出了嫩芽,我在沿海城市打拼五年,省吃俭用,数着每一分钱,终于攒下首付买了套小两室。
我还记得拿到钥匙那天,手心里都是汗,那沉甸甸的钥匙像是我这些年所有努力的见证,也是我在这座城市终于有了归属的证明。
每月还贷就像负重前行,我不敢多买一件衣服,不敢多吃一顿好的,生怕耽误了按时还款。
如今好不容易安了家,新墙还泛着清漆的香气,父亲却要我把房子腾出来给堂弟当婚房,这让我如何能答应?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执着,明明知道我买房有多不容易。
父亲坐在我新买的布艺沙发上,那是我花了三个月的加班费才买下的,他却浑然不觉,双手不停搓着膝盖,那是他紧张又固执时的习惯。
"你堂弟家条件不好,你大伯当年为我们家付出很多啊!"父亲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感伤。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初春的寒意,窗帘轻轻摆动,像是在见证这场父子之间的对峙。
我烧了壶水,泡了杯茶递给父亲,希望能缓和一下气氛。
父亲接过茶,却只是握在手里,没有喝。
他开始讲起了我不曾听过的往事,说当年他下乡时,是大伯借钱帮他返城。
那是七十年代初,物资紧缺,全家人挤在十几平米的屋子里,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生怕打扰了邻居。
大伯虽然自己也不富裕,却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他们送过粮票和布票,让我小时候没有挨过饿,还能有一件新衣裳过年。

"那时候,别说买肉,就连见到肉都难,你大伯愣是从单位食堂省下肉票给你娘补身子。"父亲说这话时,眼圈有些发红。
我听着,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齐聚一堂。
是啊,那个年代的人情债比金钱还重,可这债为何要我来还?
"爸,我理解您的感恩之心,但那是他们对您的好,可我堂弟刘伟从小就跟我不和,上学时还偷过我的钱。"我试图让父亲明白,恩情不该成为任人宰割的理由。
"小孩子家的事,你还记着?"父亲声音提高了八度,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来,落在我新买的茶几上。
他这一吼,隔壁王大妈探出头来,又赶紧缩了回去,我能听见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我家的窗户纱布薄如蝉翼,争吵声传得很远,我不想让邻里听见父子反目,只好压低了声音。
"爸,您别生气,我不是不讲人情,而是这个房子来之不易,刚装修好,堂弟要住多久?万一弄坏了东西怎么办?"我努力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父亲却听不进去,他站起身来,脚步重重地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小时候多懂事啊,现在有出息了,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你堂弟结婚,住个把月怎么了?你忘了你上大学时住在你姑家那两年?"父亲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是啊,我上大学时家里条件不好,是在姑姑家借住了两年,可那是因为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得太突然,家里没准备好住处。
而且,那两年我帮姑姑家做了多少家务,照顾了多少次表弟,这些父亲难道都忘了?
我想辩解,却又怕引发更大的争执,只好暂时沉默。
父亲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动摇了,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
"儿子,你想想,你堂弟刘伟婚期已定,要是没有体面的地方住,多没面子。"父亲坐回沙发,语重心长地说。

我心中苦笑,原来一切都是为了面子。
这个小县城里,人情关系比天大,一个婚礼办得好不好,住得体不体面,都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夜深人静时,父亲已经睡下,我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我起床,打开床头的台灯,光线昏黄,照在房间的墙壁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从柜子深处翻出一个旧木盒,这是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里面装着我童年的一些物件。
木盒有些陈旧,上面雕刻着一朵莲花,那是母亲最爱的花,代表着纯净与坚韧。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放着几本发黄的日记本,一枚已经褪色的红领巾,还有一些照片。
我翻出小时候的日记,摸着泛黄的纸页,仿佛回到了那个懵懂的年代。
日记里记录着十二岁那年压岁钱失踪的事。
那是1985年,我刚上初中,过年时攒了整整三百元压岁钱,准备买一台收音机和一套新华字典。
那时候,三百元可是一笔巨款,够买好几年的学习用品。
可是没过多久,钱就不翼而飞了。
我哭了整整一天,母亲安慰我说可能是自己弄丢的,让我别难过。
但过了一个多月,我偶然听到堂弟刘伟在院子里和他的朋友炫耀,说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还在街上开了个小摊卖冰棍。
我疑心钱是被他拿走的,却苦于没有证据,不敢声张。
后来有一次,我偷偷跟着他,看到他从自行车的车座下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有一沓钱,正好是三百元。
我想告诉父母,却害怕引起两家不和,最终只在日记里默默记下这件事。
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我和堂弟关系的转折点,从此我对他总是保持距离,而他也许心存愧疚,却假装无事发生。
合上日记,我感到一阵疲倦,却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第二天一早,父亲已经在厨房忙活,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刚出锅的油条。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每次想缓和关系,就会亲自下厨。
"儿子,起床了,趁热吃。"父亲的声音里带着讨好的意味。
我沉默地坐下,却没什么胃口。
吃过早饭,父亲又开始旧事重提,但这次他的态度更加强硬。
"我已经答应你大伯了,你堂弟下个月就结婚,婚房的事就这么定了。"父亲的话不容拒绝。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疼痛却让我更加清醒。
"爸,我不可能答应这件事,我买房不容易,还要还贷,堂弟结婚可以租房子,也可以住酒店,为什么非要住我的房子?"我尽量平静地说道。
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良心,我把你养这么大,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我?"
我也站了起来,心中的委屈一下子爆发:"爸,您别总拿养育之恩说事,我感恩您的养育,可我这些年也没少给家里钱,您的医药费,家里的修缮,哪一样我没出力?"
"你!"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往外走,却在门口突然转身,做了一个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看到的动作。
他竟然跪在了我面前,满脸沧桑,双手撑在地上,声音哽咽:"儿啊,爸求你了。你堂弟结婚是他这辈子的大事,咱们家不能不给面子啊!你大伯知道你不愿意,已经打电话来说我没面子,说我这个当叔的不行,连个侄子都管不住。"
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和已经花白的头发,我心如刀绞。
从小到大,父亲在我心中都是顶天立地的形象,何时如此低声下气过?
但我知道,如果这次让步,以后只会有更多的让步,这不仅是房子的问题,更是尊严的问题。
我弯下腰,扶父亲起来,"爸,我不能答应您。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尊严的问题。我尊重您,但请您也尊重我的选择。"
父亲挣开我的手,踉跄着站起来,眼睛通红:"好,好,我今天算是看清楚了,你小子翅膀硬了,连爹都不放在眼里了!"

说完,他夺门而出,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门板的震动久久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坐在地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父亲不再和我说话,每天早出晚归,似乎是刻意避开我。
邻居们私下议论纷纷,有人说我不孝,有人说父亲太强势,七嘴八舌,却没人真正理解我的苦衷。
我拿出那个木盒,轻抚上面的莲花图案,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话:"做人要有原则,但也要懂得变通。"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固执,但回想起堂弟那些年的所作所为,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周末,我去菜市场买菜,遇到了堂弟刘伟。
他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手腕上一块闪亮的手表格外醒目。
见到我,他却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向水果摊,挑了几个进口水果,付钱时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我暗自纳闷,他家不是条件不好吗?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阔绰?
回家路上,我碰见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李军,他在县城开了家装修公司,生意做得不错。
"听说你堂弟要结婚了?"李军笑着问道。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你知道吗,他前段时间来我店里选瓷砖和橱柜,一出手就是高档货,说是要装修新房。"李军的话让我一愣。
"新房?他家不是没房子吗?"我追问道。
李军笑了笑:"去年他就在县城凯旋小区买了套三室一厅,我还帮他设计的呢。怎么,他没跟你们说?"
我如遭雷击,原来堂弟早就有了房子,却还要借我的房子当婚房,这是何用意?
带着疑惑,我去了刘伟所说的凯旋小区,果然在单元门口的住户表上看到了堂弟的名字。
我站在单元楼下,心中的怒火和委屈交织在一起,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小区,是父亲。
他步履匆匆,似乎有急事。
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看到他直接按响了堂弟家的门铃。
门开了,我听见堂弟的声音:"叔,您来啦,快请进。"
我躲在楼梯间,听着他们的谈话。
"刘伟啊,你堂弟那边我还在做工作,你别急。"父亲的声音带着歉意。
"叔,您别太为难他了,其实我们家也不是非要住他那儿,只是觉得那边离酒店近,接亲方便。再说了,我这不是新房还没装修完嘛。"堂弟的语气轻松,丝毫不像急需婚房的样子。
"这孩子,早说你有房子啊,我还以为你们真的着急用房子。"父亲的声音有些困惑。
"有是有,就是装修得慢,不太方便住人。再说了,结婚这种事,能省一笔是一笔嘛,在堂哥那住几个月,我们不就省了酒店钱?他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借我们用用怎么了?"堂弟的话让我心头火起。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省钱,而父亲却被蒙在鼓里,还为他们四处奔走。
我无法再忍受,转身离开,决定不再插手这件事,让事情自然发展。
一个月后,堂弟的婚礼如期举行,在县城最大的饭店。
父亲固执地要我参加,说不管怎样,血浓于水,亲戚的面子要给。
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却没想到会看到如此一幕。
婚礼现场,红地毯铺满大厅,气球和花束装饰得富丽堂皇,连司仪都是从省城请来的。
新郎刘伟穿着定制西装,新娘头戴钻石皇冠,手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酒席是整整二十桌,每桌都摆满了山珍海味,香槟塔高高耸立,水晶杯中的美酒琥珀如金。
我和父亲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场充满铜臭味的表演。
席间,堂弟的舅舅站起来敬酒,大声调侃:"某些亲戚啊,有房不借,真是小气!"
周围人群发出哄笑,目光纷纷投向我和父亲。
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父亲的脸色也变了,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灰暗。

我看得出,他受到了伤害,那种被亲人背叛的痛苦写在脸上。
他放下筷子,一言不发,眼神中的失落让我心疼。
散席后,住在堂弟家隔壁的张婶拉住我们,她是个热心肠的老人,和我家一直关系不错。
"老齐啊,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家刘伟早就在县城买了新房,装修得挺好的呢,只是想省钱,打算结完婚再住进去。借你侄子的房只是想省下酒店住宿费。"张婶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父亲站在原地,瘦削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单。
他看着远处觥筹交错的婚宴现场,堂弟一家喜笑颜开,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关心他这个曾经倾尽全力帮助的兄弟。
回家路上,父亲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陪他走回家。
到家门口,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苍老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儿子,爸错了。爸被自己的兄弟情义蒙蔽了眼睛,没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扶着父亲坐下,为他倒了杯热茶。
院子里,槐花香气四溢,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東方紅》的旋律,仿佛把我们带回了那个单纯质朴的年代。
父亲小心地啜着茶,双手捧着杯子,像是捧着一份来之不易的明悟。
"爸,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靠占便宜来维系的。"我轻声说道。
父亲点点头,目光中的执拗渐渐化为柔和:"你说得对,爸这些年太看重所谓的人情世故,却忽略了最基本的尊重和真诚。"
窗外,暮色渐浓,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见证这份来之不易的和解。
我忽然明白,人这一生,最难得的不是亲情,而是在亲情中保持清醒,懂得爱但不盲目,懂得付出但有边界。
第二天一早,父亲起得很早,已经做好了早饭。
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那是他最正式的衣服,往常只有重要场合才会穿。

"走,陪爸去个地方。"他神秘地说。
我跟着他来到了大伯家,堂弟刘伟还没起床,大伯和大妈正在院子里择菜。
"老哥,我有话要说。"父亲的声音异常坚定。
大伯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菜,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
"刘伟结婚的事,我不该逼我儿子出借房子。是我考虑不周,以后这种事不会再有。"父亲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
大伯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叹了口气:"老弟,我也有不对,刘伟那孩子有些事瞒着我们,我回头会好好教育他。"
回家路上,父亲的步伐轻快了许多,似乎卸下了长久以来的包袱。
"儿子,谢谢你坚持自己的原则,让爸看清了很多事。"父亲拍拍我的肩膀,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我知道,这不仅是一次家庭矛盾的解决,更是父亲人生观的一次重要调整。
从此,我和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他开始尊重我的决定,我也更加理解他的处境。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坐在小院的石桌旁,喝茶聊天,谈论生活中的点滴,那个装着我童年记忆的木盒也时常被拿出来,成为我们沟通的桥梁。
至于堂弟刘伟,婚后很少来往,听说他的婚姻并不如意,两人常为钱的事情争吵。
或许,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拥有多少,而是懂得珍惜和尊重。
也许,这就是生活给我们的最好礼物,那些经历过的风雨,那些克服的误解,最终都化为了成长的养分。
春风掠过窗台,带来新的气息,我和父亲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彼此的理解,也是对未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