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考量
"阿强,三十万啊,那是她家多少年的积蓄?咱不能连累人家姑娘!"母亲坐在我对面,手里的筷子不停地敲打着碗沿,眼神里满是担忧。
"妈,这是我和小雅的事。"我低头扒饭,不愿多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人家能拿出这么多钱给咱家买房,指不定要你还多少!这不是挖坑给你跳吗?"父亲猛地放下酒杯,茶几震了一下。
"阿爸,你这话说的不对,小雅不是那种人。"我放下筷子,语气略带愠怒。
"门不当户不对的,分了吧!趁早!"父亲斩钉截铁地说,眼睛里闪烁着固执的光芒。
这顿晚饭,我吃得索然无味,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1999年的东北,改革大潮席卷而来,下岗职工如同秋天的落叶纷纷飘零。
那时的长春,老厂区里满是愁云惨淡的面孔,却也有人借着改革的东风鼓起了腰包。
我们家住在筒子楼里,一进门就是十来平方的客厅兼卧室,旁边连着个四平方的小厨房。
厕所是整层楼共用的,冬天上厕所要披着棉袄,哈着白气,脚底下的水管结了厚厚的冰碴子。
每到冬天,屋里贴满了报纸,门缝塞着布条,窗户糊着塑料膜,依然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我爹是机械厂的老工人,妈是纺织厂的挡车女工,两人都是踏实肯干的老实人。
九七年的时候,他们先后下岗,靠着微薄的生活补贴和打零工度日。
我是他们的希望,考上了大学,还进了外企,在他们眼里,已经是出人头地了。
我和小雅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同在一家日资企业工作。
她家是做批发生意的,早些年就在城里买了两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
小雅从小衣食无忧,却不娇气,大学时勤工俭学,从不乱花钱。
而我,刚毕业两年,月薪不过两千出头,除了交些家用,勉强能养活自己。
记得第一次带她回家,狭窄的屋子里,母亲端出最好的饭菜,手忙脚乱。

因为厨房太小,母亲被烟熏火燎得满脸通红,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
小雅没有一丝嫌弃,反而挽起袖子帮着端菜洗碗,还用不太标准的东北话和我妈聊得热火朝天。
"阿姨,这饭真香,比食堂好吃多了!"小雅吃得津津有味,让我妈笑得合不拢嘴。
"真是个好闺女,一看就是有教养。"送走小雅后,妈妈对我说。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去,走在满是梧桐树的老街上,树影婆娑,灯光斑驳。
小雅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阿强,咱们結婚吧,我想帮你爸妈买套房子。"
我愣住了,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求婚,还是那个惊人的提议。
那时候,一套六十平的商品房要六万元,对我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是我们全家好几年的收入。
"我有些积蓄,首付三十万,每月我帮着还贷一千五,不会给你压力的。"她说得轻松,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午餐,脸上带着我熟悉的那种真诚和坚定。
我没有立即答应,心里百感交集,既感动又忐忑。
回家后,父母的反应让我措手不及,他们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反而一脸戒备。
"小雁,你傻啊?人家能白给你这么多钱?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父亲皱着眉头,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爸,她叫小雅。她不是那种人。"我辩解道,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看她是想把你牢牢拴住!你们才认识多久?这么多钱,哪那么容易还清?到时候人家一翻脸,你上哪说理去?"母亲接过话茬,眉头拧成了疙瘩。
"妈,我和小雅已经交往三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试图解释,却发现父母的担忧如此根深蒂固。
"那她怎么现在才说要结婚?是不是有什么目的?"父亲疑神疑鬼地问。
我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叹气。
我和小雅已经交往三年了,她的善良和踏实,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每次加班到深夜,她都会等我一起吃宵夜,有时候带上自己做的小菜;每次我生病,她会熬一整夜照顾我,细心地喂药换毛巾;她省吃俭用,从不买贵重衣服,却会给我买一件她觉得配我气质的毛衣,说是"投資"我的未来。
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她背着我去医院,那瘦弱的身躯硬是把我背了两条街,直到遇见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
那段时间,我常坐在厂区后的小河边发呆,看着河水流淌,思绪万千。
九十年代末的风,吹得人心浮气躁,却也吹来了机遇和希望。
河对岸正在兴建新楼盘,工地的吊车日夜不停,像是在编织一个新时代的梦想。
我掏出口袋里的怀表,这是爷爷留下的唯一遗物,铜质表面已经磨得发亮,里面的机芯却依然准时。
爷爷常说,做人要像这表一样,外表再磨损,内心也要坚定不移。
我盯着表面,思考着自己的处境:是坚持爱情,还是顺从父母?是接受小雅的好意,还是独自挣扎?
一天,我下了决心,要去拜访小雅的父母,亲眼看看她的家庭环境,或许能找到些答案。
小雅的家在城东的新小区,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小雅的父亲正在看报纸,母亲在阳台上给花浇水。
"叔叔,我想和您谈谈。"我鼓起勇气开口,手心里全是汗。
出乎意料,小雅的父亲并不傲慢,他放下报纸,请我坐下喝茶。
茶几上的茶具朴素却雅致,泡出的茶香气扑鼻,和我家常喝的袋装茶截然不同。
"小伙子,有什么话直说吧,我们家不兜圈子。"小雅父亲的眼神炯炯有神,语气却温和。
"叔叔,我想了解小雅为什么愿意出这么多钱帮我家买房。"我直截了当地问。
小雅父亲笑了笑,放下茶杯:"小强啊,你以为小雅是被我们逼着帮你的?"
他告诉我,小雅从高中就勤工俭学,大学期间也做家教补贴生活,积攒了不少钱。

她知道我家的情况,主动提出帮忙,是因为看重我这个人,而不是家境。
"她妈妈还劝她别把钱都掏出来呢,可她就是犟。说你家人实在,你又上进,比那些家里有钱的公子哥强多了。"小雅父亲的话让我心里一暖。
"小雅从小就有主见,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小雅母亲从阳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苹果。
"年轻人,不要看轻自己。我当年也是从零开始的,什么苦都吃过。"小雅父亲的话让我惭愧又感动。
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在工厂干活,后来下海经商,从摆地摊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
"钱是挣出来的,不是靠天上掉下来的。只要你踏实肯干,一定能给小雅幸福。"临走时,小雅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
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雪,我的心却是暖的。
回家后,我把这些告诉了父母,努力描述小雅家的淳朴和善良。
母亲听完沉默了,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针线;父亲的眼眶却红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儿子,我和你爸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们只是担心你啊。"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咱们东北人,最讲究的就是实在。小雅这孩子,比咱想的要懂事得多。"父亲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戒备渐渐消散。
"阿爸,我保证会好好对小雅,也会努力工作,早日还清这笔钱。"我郑重承诺。
"儿子,不是钱的事。是我们老了,思想跟不上了。"父亲摇摇头,眼里闪烁着泪光。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小小的客厅里,谈到很晚,说了很多以前从未说过的心里话。
原来,父母不只是担心欠债,更害怕我因为攀附高枝而失去自我,最终在两个家庭的落差中迷失方向。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起床,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菜,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邀请小雅和她父母来家里做客。

简陋的筒子楼里,两家人坐在一起,气氛先是有些拘谨,渐渐地变得融洽起来。
小雅的父母没有嫌弃我家的条件,反而对我父母的淳朴赞不绝口。
"老刘家的饺子皮儿薄馅儿大,讲究!"小雅父亲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夸。
几杯白酒下肚,两位父亲已经称兄道弟,讨论起了当年的工厂生活和改革开放后的变化。
"刘老哥,当年咱们可能在一个厂里干过呢!"小雅父亲激动地说。
母亲和小雅妈妈在厨房里忙碌,不时传出笑声。
小雅坐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星星。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朴素的戒指:"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现在提前送给你。"
戒指内侧刻着我们的名字和相识的日期,虽然不是什么名贵金属,却让我心头一热。
那天晚上,看着屋里其乐融融的场面,我突然明白,爱情不是一场利益交换,而是两颗心的相互理解与包容。
无论是富裕的小雅家,还是普通的我家,骨子里流淌的,都是那份朴素的真情。
婚后,我们搬进了新房,那是城南一个普通的小区,算不上豪华,却干净舒适。
小雅每天早起晚归,工作比我还要拼命,却从不抱怨一句。
我也不甘落后,在公司加班加点,努力争取升职加薪的机会。
每个月发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钱存起来,准备还房贷。
小雅却总是说:"不着急,咱们先攒点钱,万一有急用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虽然简单,却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晚上一起在小区里散步,周末去附近的公园野餐,偶尔去看场电影,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享受。
有一次,公司效益好,给每个员工发了奖金,我兴冲冲地回家,想给小雅买个礼物。
路过金店,看到一条精致的金项链,价格不菲,却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心思。
我想起小雅结婚时戴的是她妈妈的旧项链,一直没舍得给自己买新的。

犹豫再三,我还是走进了金店,把大半个月的工资花在了那条项链上。
回家后,小雅却没有我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反而有些责备:"这么贵的东西,干嘛乱花钱?"
我有些失落,解释道:"你为我们付出那么多,我想让你也开心点。"
小雅的眼睛湿润了:"傻瓜,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不需要这些东西。"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惭愧,原来我一直误解了她对物质的态度。
她不是不在乎这些,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放在心上。
婚后的第二年,小雅怀孕了,我们全家都欣喜若狂。
父母隔三差五地带着补品来看望她,小雅父母也时常过来,帮我们张罗着准备婴儿用品。
两家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好像从来没有过隔阂一般。
小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色却越来越差,医生说她有些贫血,需要好好调养。
我心疼不已,每天下班后亲自下厨,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母亲教我煲汤的手艺,小雅妈妈传授了不少孕期食谱,我的厨艺突飞猛进。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忙碌,突然听到小雅的尖叫。
冲进卧室,只见她弓着身子,床单上一片血迹。
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把她抱起来,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在医院走廊上,我焦急地等待着,双手不停地颤抖。
父母赶来了,小雅的父母也来了,大家守在手术室外,一言不发。
手术灯终于熄灭,医生走出来告诉我们,孩子没保住,但小雅没有大碍。
那一刻,我的泪水决堤而出,不知是悲伤还是庆幸。
小雅的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人没事就好。"
我父亲站在一旁,眼眶通红:"是啊,人没事就好。"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眼神里都是对彼此的理解和支持。
小雅住院的那段日子,两家人轮流照顾,从不间断。

我在医院陪护,白天上班,晚上守在病床前,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却不愿离开。
出院后,小雅的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带她最爱吃的奶黄包,陪她散步,讲笑话,努力让她开心起来。
慢慢地,她的笑容多了起来,生活重新恢复了活力。
一年后,小雅再次怀孕,这次我们格外小心,按时产检,精心调养。
功夫不负有心人,九个月后,我们的女儿呱呱坠地,健康可爱。
看着小小的生命,我和小雅相视而笑,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那一刻,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变得微不足道,唯有生命的奇迹让我们感恩不已。
女儿满月那天,两家人聚在一起庆祝。
父亲举杯,声音有些哽咽:"当初是我们目光短浅,险些让你们错过。今天看到你们这么幸福,我和你妈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小雅父亲接过话茬:"缘分这东西,认准了就好,不在乎门当户对。看看我家闺女,眼光多好!"
母亲抱着孙女,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长得真像小雅,眼睛又大又亮。"
小雅妈妈连忙说:"鼻子像阿强,看这挺拔的模样。"
两家人其乐融融,仿佛从来没有过嫌隙。
女儿渐渐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每一个瞬间都让我们欣喜不已。
我在公司也得到了提拔,收入比以前翻了一番。
小雅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她的设计才能得到了认可,成了部门的骨干。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不仅按时还清了房贷,还有能力给父母改善生活。
父亲的老毛病得到了及时治疗,母亲也不用再去清洁公司打零工。
小雅的父母生意做得更大了,却依然保持着朴素的作风,常说:"钱够花就行,攒那么多干啥?"
每到周末,我们两家人常常聚在一起吃饭、聊天,有时去郊外踏青,有时去城里的新公园玩耍。
多年后的一天,我整理旧物时,发现了那个装戒指的小盒子。

戒指早已磨损,却依然被我们珍藏着,如同我们的爱情,历经风雨却更加坚固。
我拿着戒指,思绪回到了那个充满争议的开始,不禁感慨万千。
"在想什么呢?"小雅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
"在想,如果当初听了我爸妈的劝,我们就不会有今天了。"我转身抱住她,鼻子有些酸。
"傻瓜,那是不可能的。我认定的人,谁也拦不住。"小雅笑着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却依然美丽动人。
我们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西下,孩子在楼下和小伙伴们玩耍,欢笑声传入耳中。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生路上,最难得的不是金钱和地位,而是找到那个愿意与你同甘共苦的人,以及两个家庭之间的理解与包容。
"小雅,谢谢你当初的坚持。"我轻声说。
"阿强,谢谢你的信任。"她靠在我肩上,轻轻地说。
窗外,梧桐叶落,又是一年秋天,而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