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下周你爸生日,我想去你家住几天,给他炖点汤补补。"
"妈,你...女婿他最近加班多,不太方便。"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有人用力拽掉了我挂在胸前几十年的老挂钟。
那是1998年的冬天,窗外飘着雪花,我满心欢喜地拨着转盘电话,想去看望嫁出去三年的女儿。
自从她结婚后,我总喜欢往她家跑,一个月至少去三四次,每次都带着自己蒸的糕点、腌的咸菜,还有女婿爱吃的卤味。
那时候,我总觉得闺女嫁出去了,心里空落落的,只有在她家里转悠时才觉得踏实,像是抓住了生活的一角。
我叫李桂芝,今年五十有五,在东北一个县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
年轻时在国营针织厂做工,每天骑着二八大杠去上班,厂区广播站天天播着《东方红》和《社员都是向阳花》。
后来到了九十年代,厂子改制,我和一大批工友都下了岗,拿了一点补偿金就回了家,从厂区的筒子楼搬出来,住进了县里分的楼房。
我和老伴刘大山有一个女儿刘小雨,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小雨从小就懂事,七岁那年,我值夜班,她自己烧热水泡方便面,还知道给我留一半。
上学时她总是拿着各科老师发的小红花回来,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时候我和老伴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街坊四邻都来家里道贺,我把铁皮小柜里的罐头都拿出来招待客人。
小雨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后来嫁给了同事王志强,一个身高一米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我和刘大山住在县城的一套小楼房里,两室一厅,虽然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老式木沙发垫着红色绒面坐垫,电视机上蒙着一块绣花桌布,茶几上摆着塑料花和水晶球。
闲来无事的日子里,我总喜欢翻看小雨小时候的照片,那些泛黄的相片上,记录着她从牙牙学语到穿着学士服站在校门口的每一个瞬间。

"我得那个闺女,懂事着呢,说要经常回来看我和她爸。"每次在楼下和邻居王大娘闲聊,我总是忍不住夸她,手里的蒲扇一刻不停地摇着。
"哎呀,闺女嫁人了就是泼出去的水,你可别太指望啦。"王大娘缝着鞋垫,头也不抬地说。
"那不一样,我闺女从小就有良心,不会忘了爹娘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可是日子久了,女儿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三个月一次,再到半年才回来一趟,每次回来也都匆匆忙忙,好像总有说不完的事情在省城等着她。
我就忍不住往她家跑,每次去,我都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塞得老旧的帆布包几乎要裂开,想着闺女和女婿工作忙,多少能帮他们减轻点负担。
刚开始,小雨和志强总是很高兴,热情地招待我,让我住在他们那个九十多平米的新楼房里,晚上看着十四寸彩电里放的香港连续剧,一家人有说有笑。
可渐渐地,我发现女婿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几次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妈,你别总来了,我们挺好的。"有一次,小雨送我上车时,低声对我说,但我只当她是嫌我操心太多,没往心里去。
那天接到女儿的电话后,我心里憋闷,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视里正放着《新闻联播》,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伴从单位大集体组织的象棋比赛回来,看出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
"没事,就是闺女说她家最近不方便,让我别去了。"我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眼角的泪痕。
"那就别去呗,人家小两口有自己的生活。"老伴说着,翻开了《人民日报》,戴上那副有些年头的老花镜。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女婿不高兴了。"我小声嘀咕着,手里搓着围裙角。
"你呀,就是闲不住,总爱操心。"老伴放下报纸,叹了口气,"小雨嫁人了,那是人家的家,不是咱们家的另一个分部。"

我愣了一下,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扎心。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回响着老伴的话,脑子里全是小雨从小到大的影子——那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肚兜在院子里追蝴蝶的小丫头;那个穿着白衬衫,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上学的少女;那个穿着学士服,捧着鲜花站在校门口的大学生...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蒸花卷、做小菜,案板上的剁刀声"咚咚咚"地响着,像是要把心里的闷气全剁出来。
老伴穿着背心裤衩从卧室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一大早做这么多干啥?让街坊们参观咱家的花样早点啊?"
"送点给隔壁李奶奶尝尝,她儿子不在身边,一个人挺可怜的。"我头也不抬地回答,手上动作不停。
老伴哼了一声:"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又想带给小雨是不是?"
我没吭声,继续和面。
"你呀,就是放不下。"老伴摇摇头,拿起暖瓶去客厅倒水。
"我这不是疼闺女吗?"我小声嘟囔着,眼泪滴进了面盆里。
上午十点,我背着大包小包,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后退,干枯的玉米秸和光秃秃的土地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荒凉。
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手里紧紧攥着纸巾袋子,小雨知道我去了会不会生气?女婿会不会不高兴?但我还是想去看看,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坐我旁边的是个年轻姑娘,正低头玩着传呼机,手指灵活地按着按钮。
我好奇地看了几眼,姑娘注意到了,笑着问我:"阿姨,您要发传呼吗?"
"不会用那玩意儿,"我摆摆手,"去看闺女,带点吃的。"
"您闺女在省城工作?"姑娘收起传呼机,热情地和我聊起来。
"是啊,在电脑公司上班,嫁了人。"我脸上堆满了笑容,"你看我这,又做了些她爱吃的,给她带去。"

"您真疼闺女。"姑娘羡慕地说,"我妈也是,我在省城上大学,她经常给我寄咸鸭蛋什么的,可重了。"
"那是,当妈的不疼闺女疼谁?"我笑着,心里却有些发紧,不知道小雨会不会真的嫌我烦。
到了小雨家那个小区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拎着东西往里走。
那是个新小区,楼房刚刚粉刷过,崭新的红砖外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气派,不像我们县城的那些灰扑扑的老楼。
"李阿姨,又来看小雨啊?"戴着红袖章的老保安认识我,笑着打招呼,脖子上挂着一个收音机,正播着评书。
"是啊,闺女太忙,我来看看她。"我笑着回答,心里却不太踏实。
上到十三楼,站在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那是一种清脆的"叮咚"声,不像我们老房子里那种粗犷的"嘎吱"声。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是女婿志强,穿着家居服,头发有些乱,看起来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妈?您怎么来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眼睛微微睁大。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想小雨了,带点吃的来看看你们。"
"妈,您先进来吧。"他侧身让我进了门,语气有些无奈。
屋子里,小雨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我进来,她放下书,有些惊讶:"妈,您怎么来了?昨天不是说......"
"妈想你了,做了些你爱吃的,给你送来。"我打断她的话,把袋子放在茶几上,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饭盒,"你看,糖醋排骨,还热乎着呢。"
气氛有些尴尬,小雨看了志强一眼,志强去厨房倒水,动作有些生硬。
我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多了些新东西,墙上挂着一幅西洋画,茶几上放着一盆我没见过的绿植,电视机换成了大屏幕的,茶几也不是原来那个玻璃面的了。
"你们家又买新东西了?"我试着找话题,扫视着变化的客厅。

"嗯,上个月买的。"小雨的回答很简短,眼神有些躲闪。
志强端着水出来,放在我面前:"妈,您喝水。"
我点点头,接过水杯,小啜一口,是凉白开,不像我们家常喝的茶水。
"你们中午吃啥?我给你们做饭吧,带了些新鲜的肉和菜。"我放下水杯,看着女儿的脸,心想她是不是又瘦了。
小雨和志强对视一眼,小雨说:"妈,我们中午约了同事吃饭,都说好了的。"
"那我等你们回来,晚上做饭。"我还是不想走,语气中带着一丝倔强。
这时,志强坐下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妈,有句话我一直想跟您说,但又怕您多想..."
我心里一紧,放下水杯,坐直了身子:"你说。"
"妈,您知道吗?从我们结婚到现在,您几乎每个月都要来好几次,每次都带着一大堆东西,住上好几天。"志强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清晰。
"我...我是想帮你们分担点,你们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做家务做饭。"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
"我知道您是好意,我们也很感激。"志强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坚定,"但您有没有想过,小雨嫁给我,是来组建一个新家庭的,不是让您把这里当成您的另一个家。"
小雨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但他还是继续说道:"我们很感谢您的关心,但我们也需要自己的空间。闺女家,毕竟不是您的家了。"
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手里的水杯差点掉在地上,心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疼痛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啊,闺女嫁出去了,她有了自己的家,不再是我的小姑娘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帮她,其实是我放不下,是我在用自己的方式侵占他们的生活,像一只攀附在枝头不肯离去的老叶子。
"妈,志强不是那个意思..."小雨看我脸色不好,急忙解释,眼睛里闪着水光。

"我明白,我明白的。"我站起来,强忍着泪水,用力吸了吸鼻子,"我这就回去,不打扰你们了。"
"妈,您别这样,至少吃了午饭再走。"小雨拉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掌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不了,你爸在家等着呢,火车票我都买好了。"我拿起包,往门口走去,谎话张口就来。
志强也站起来:"妈,我送您。"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我的声音已经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走出小雨家的门,我几乎是扶着墙往电梯走去,身后传来小雨和志强低声争吵的声音,但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走出小区,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孩停在我面前,歪着头看着我。
"奶奶,你怎么哭了?"他天真地问。
"奶奶...奶奶想家了。"我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妈妈拉走了,留下一串稚嫩的声音:"妈妈,那个奶奶说她想家了。"
是啊,我想家了,但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寒风吹在脸上,带走了眼泪,却带不走心里的酸楚,就像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暖。
回到县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寒风卷着小雪粒子在空中打转,像是无数细小的冰刀割在脸上。
走进小区,迎面碰上了拎着菜篮子回来的王大娘。
"哟,桂芝啊,去看闺女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惊讶地问,眼睛里满是好奇。
"嗯,她们忙,我就回来了。"我勉强笑笑,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老伴看我一个人回来,脸色不好,眼睛红肿,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他放下手里的收音机,轻声问道。
"没事,就是累了。"我勉强笑笑,走进了厨房,不想多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清蒸鱼、红烧肉、炒青菜、紫菜蛋花汤,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全然没了平日的味道。
老伴看出我不对劲,但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汤:"别想太多,喝点汤,暖暖身子。"
"我是不是太多事了?"我放下筷子,忍不住问道。
"你啊,"老伴叹了口气,"就是太爱操心,闺女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你得学会放手。"
"可我就那么一个闺女,我不心疼她心疼谁?"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可人家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你总往人家跑,人家小两口哪有自己的空间?"老伴的话虽然直,但句句在理。
我沉默了,低头喝汤,咸咸的,也不知道是汤的味道还是泪的味道。
吃完饭,我去阳台上晾衣服,看着对面楼里亮着的灯光,透过窗户能看到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有说有笑的场景,恍惚间我觉得我看到了小雨,但定睛一看,哪里有她的影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再给小雨打电话,也没再去她家。
每天就是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偶尔和楼下的邻居聊聊天,或者去老年活动室打打麻将。
日子过得很慢,慢得我能数清楼下大爷每天遛弯的圈数,能记住小卖部每周进货的日子,能观察到街角那棵老槐树抽出的每一片新叶。
老伴看我整天闷闷不乐,拖着我去了趟县里新开的公园,还给我买了盆兰花,说是让我养着解闷。
"看你那个样子,跟死了亲爹似的。"他嫌弃地说,"人家小两口好好的,你愁什么?"
"我这不是想闺女嘛。"我低声说,手指轻轻抚摸着兰花的叶子。
"想就想呗,电话不会打啊?非得跑人家家里去。"老伴翻了个白眼。
我没吭声,心里想着:打电话多没意思,听不见人说话就算了,还看不见人。
一个月过去了,我和那盆兰花一样,日渐憔悴,连楼下的王大娘都看不过去了,隔三差五地往我家送些她做的小点心。

"你家闺女怎么也不回来看看?"王大娘坐在我家客厅,看着电视里的《西游记》重播。
"她忙,工作忙。"我机械地回答。
"你也别太想不开,闺女都是别人家的人了,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王大娘拍拍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我点点头,心想:这话我都听烦了。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无声无息地过去时,小雨的电话打来了:"妈,您最近怎么样?"
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挺好的,你爸给我买了盆兰花,我天天伺候着呢。"
"妈,您...您还生我们的气吗?"小雨的声音有些迟疑。
"没有,我想明白了,是我做得不对。"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些委屈和思念压下去,"你们小两口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不该总往你们家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能听到小雨轻微的呼吸声,还有远处志强说话的声音。
"妈,我和志强商量了,下周日我们回去看您和爸爸,好吗?"小雨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好,好。"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放下电话,我像个孩子般欢呼雀跃,冲到阳台上去看那盆兰花,它开了几朵小花,白色的,很素雅,像是小雨小时候戴的白色发卡。
老伴从菜场买菜回来,看我在傻笑,问:"笑啥呢?中彩票了?"
"闺女下周回来!"我接过他手里的菜篮,喜滋滋地说。
"这有啥稀奇的,又不是没回来过。"老伴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也满是笑意。
"不一样,这次是她主动说要回来,还带上女婿。"我放下菜篮,拉着老伴的手,"我得把家里收拾收拾,把那些年的东西都摆出来,让她看看我们这些年过得多好。"
老伴任由我拉着他的手,无奈地摇摇头:"得了吧,就那点东西,有啥好摆的。"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聊了很多,聊我们在针织厂认识的事,聊当年用粮票换鸡蛋的日子,聊退休后想去哪里旅游,聊小区新开的舞蹈班。
我突然发现,原来除了牵挂女儿,我还可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还有个虽然嘴硬心软,但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老头子。
"要不,咱俩下周也去看场电影?听说现在的电影院不像咱们年轻时看露天电影那样了,都是连着椅子的。"老伴建议道。
"好啊,看完电影再去吃顿饭,就咱俩,犒劳一下自己。"我一口答应。
老伴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看来你是想通了。"
"是啊,闺女有闺女的路要走,我也得有自己的生活。"我点点头,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周日那天,我早早起来,准备了一桌子菜,有小雨爱吃的红烧肉,有志强喜欢的清蒸鱼,还有我们东北的拌菜和酸菜。
老伴从柜子里拿出珍藏的茅台,那是厂里改制时发的纪念品,一直没舍得喝。
"今天喝点好的。"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瓶子上的灰尘。
中午十一点,小雨和志强到了,带了很多东西,有水果、衣服,还有一个精致的相册。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小雨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志强提着大包小包,两人有说有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真的很般配,很幸福,而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妈!"小雨一见到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扑进我的怀里。
我紧紧地抱住她,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心里满是温暖。
"闺女,瘦了。"我摸着她的脸,心疼地说。
"哪有,胖了还差不多。"小雨笑着,眼睛里闪着泪光。
志强站在一旁,有些拘谨地叫了声:"妈。"
我冲他笑笑:"快进来吧,外面冷。"
进了屋,小雨四处张望,惊讶地发现家里焕然一新:窗帘换了,沙发套换了,连茶几上的塑料花都换成了真花。

"妈,家里变化这么大?"小雨惊讶地问。
"是啊,我和你爸去了趟百货大楼,看中了就买了。"我笑着回答,心里暗自得意。
这个月我和老伴确实没闲着,把家里该换的都换了,还报了社区的太极班,学唱了几首流行歌,跟上了时代的步伐。
"妈,这是我们的婚纱照和这几年的旅行照片,您一直说想看,我们专门给您洗出来做了相册。"小雨把那个精致的相册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看,里面是他们在各地拍的照片:有穿着婚纱礼服的,有在海边的,有在雪山上的,每一张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看着这些照片,我突然明白,女儿真的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而这些都是我曾经希望她拥有的。
"妈,我们商量了一下,以后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您和爸爸。"志强说,语气中充满了诚恳,"平时您想我们了,可以打电话,我们买了个可视电话,这样您就能看到我们了。"
"可视电话?那是啥玩意儿?"老伴好奇地问。
"就是带屏幕的电话,可以边打电话边看到对方。"志强解释道,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我们给您也买了一个,等会儿帮您装上。"
"这么高级?"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心想这科技发展得真快。
"还有,妈,"志强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我,"关于上次的事,我想跟您道歉。我说话太直了,伤了您的心。"
"没事,你说得对。"我摆摆手,"闺女有闺女的家,我有我的家,互相尊重才是。"
"我们的意思是,您和爸爸如果想来,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好准备。"志强解释道,眼睛里满是歉意。
"我明白的。"我点点头,心里释然了许多。
吃完饭,小雨帮我收拾厨房,志强和老伴在客厅研究那个可视电话。
小雨洗着碗,突然对我说:"妈,其实志强很尊敬您,他只是觉得您太累了,总是为我们操心。"

"我知道,女婿是个好孩子。"我摸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那样,"是妈想不开,总觉得你还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小姑娘。"
"妈,不管我嫁到哪里,您和爸爸永远是我最亲的人。"小雨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点点头,心里的结终于完全解开了。
那天晚上,小雨和志强留宿在了我家,我特意把卧室收拾出来给他们住,自己和老伴打地铺。
"妈,您和爸睡床,我们打地铺就行。"小雨心疼地说。
"你们年轻人的腰经不起折腾,我和你爸这把老骨头,睡哪都行。"我笑着说,铺好了地铺。
躺在地上,听着隔壁卧室小雨和志强小声说笑的声音,我心里满是温暖。
老伴躺在我旁边,小声问:"想通了?"
"嗯,想通了。"我转过身,面对着他,"看到他们那么幸福,我就满足了。"
老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桂芝,明白事理,懂得取舍。"
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餐:小米粥、鸡蛋饼、豆浆、油条,还有小雨爱吃的咸菜。
吃完早饭,送走小雨和志强,我和老伴站在小区门口,看着他们的车子远去。
老伴说:"走吧,回家了。"
我点点头,挽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回家。
路过小区的活动室,看见里面有人在打太极,舒缓的音乐从里面飘出来,我停下脚步:"明天我也去学学吧。"
老伴笑了:"好啊,我陪你一起去。"
那晚,我躺在床上,想起女婿说的那句话:"闺女家,毕竟不是您的家了。"
是啊,闺女有闺女的路要走,我也有我自己的路,我们相互牵挂,却不互相束缚,这或许就是亲情最好的状态。
第二天一早,我把小雨小时候的照片重新整理了一遍,挑了一些放进新买的相册里,其余的都装进了盒子,放在了柜子深处。

时光流转,记忆永存,但生活总要向前看。
然后,我换上新衣服,和老伴一起去了小区活动室,参加了太极班。
教太极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教师,动作轻盈如燕,我笨手笨脚地跟着学,却总是慢半拍。
"没关系,慢慢来,太极贵在坚持。"老教师鼓励我。
就像放手女儿一样,我想,一切都需要时间和耐心。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跳太极、学唱歌、和邻居一起包饺子、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有一天,我在公园里遇到了王大娘,她惊讶地问:"桂芝,你这是转了性了?以前可见不到你出门啊,整天往闺女家跑。"
"人嘛,总要学会放手的。"我笑着说,"闺女有闺女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互不耽误。"
王大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看来你想通了。我闺女嫁到外地十年了,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我早就习惯了。"
"不一样,"我摇摇头,"不是习惯,是理解。"
每个月,小雨和志强都会按时回来看我们,有时候住一晚,有时候吃完饭就走,我都不再强求。
那个可视电话派上了用场,每周日晚上,我们都会通过它聊天,看着屏幕里女儿的笑脸,我心满意足。
转眼三年过去了,2001年的春天,小雨打来电话,说她怀孕了。
知道这个消息,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就给她打电话:"需要我去照顾你吗?"
"不用了妈,公司给我请了月嫂,等快生的时候,您再来吧。"小雨的声音里满是幸福。
我点点头:"好,你自己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老伴笑着说:"瞧你那点出息,又想往闺女家跑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不一样,她现在需要帮忙。"
"需要的时候再去,不要总往人家跑,打扰人家小两口。"老伴认真地说,就像三年前那样。

我笑了:"知道了,我记住了。"
小雨生产那天,是秋高气爽的十月,我和老伴坐上了早班火车赶到省城,到医院时她刚生完,是个男孩,七斤六两,白白胖胖的,皱着小脸,像极了小时候的小雨。
看着那个小生命,我和老伴都红了眼眶。
志强站在一旁,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和我们一样激动。
"妈,您来帮我们带两个月孩子吧,等他稳定了再说。"小雨拉着我的手,躺在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
我看了眼老伴,他点点头:"去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正好退休协会组织去北戴河旅游,我去转转。"
就这样,我搬到了小雨家,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外婆生活"。
这次,我和志强相处得很融洽,他工作忙,回来看见我给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家,总是连声道谢。
我们甚至会一起研究育儿书,讨论小孙子的喂养问题,志强不再是那个拘谨的女婿,而是成了可以交心的家人。
有一天晚上,志强下班回来,看到我正在给小孙子换尿布,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妈,对不起。"
"怎么了?"我抬头看他,不解地问。
"三年前我说的话太重了,伤了您的心。"他走过来,帮我递纸巾。
"那都过去了,"我笑笑,"你说得没错,闺女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我不能总把她当小孩子看。"
"但您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员,这个家也是您的家。"志强认真地说,眼睛里满是真诚。
我心里一暖,低头逗了逗小孙子:"傻孩子,妈早就想通了。"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小外孙一天天长大,会对着我笑了,会抓我的手指头了,我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妈,再住些日子吧。"小雨挽留我,抱着孩子站在客厅里。
"不了,该回去了,你爸一个人在家也挺孤单的。"我笑着说,合上行李箱,"而且,你们小家庭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不能一直在这里打扰你们。"

"您一点都不打扰,"志强插嘴,"有您在,我们都轻松多了。"
"那就隔段时间来住几天,今天先回去,你爸都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我了。"我笑着说,心里已经不再有那种撕裂般的不舍。
志强送我到火车站,临别时,他突然抱了抱我:"妈,谢谢您。"
我拍拍他的背:"傻孩子,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
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充满了平静与温暖。
是啊,闺女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这是生活的规律,我不能总把她当成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小姑娘,但我们依然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回到家,老伴站在小区门口等我,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夹克,手里拿着一束野花,远远地就冲我挥手。
看见我下车,他快步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点点头,接过那束野花,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进那个我们共同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家。
"旅游怎么样?"我问他,嗅着野花的清香。
"挺好的,拍了不少照片,回去给你看。"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喝茶,看着远处的灯光,听着楼下大爷们的象棋声,还有孩子们嬉戏的笑声。
老伴突然说:"其实,女婿那句话说得没错。"
"什么话?"我问,端起茶杯。
"闺女家不是你的家了。"他喝了口茶,看着我的眼睛,"但是,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看着他,眼睛又湿润了。
是啊,闺女有闺女的路要走,我有我自己的归处。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放手让爱的人飞翔,然后安静地守候自己的一方天地,相互牵挂,却不互相束缚。
窗外,星星一闪一闪的,像当年小雨出生时,医院窗外的那轮明月,温柔而美好。
我和老伴并肩坐着,看着同一片星空,不言不语,却心有灵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