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的夏天
那是1987年的夏天,我永远记得父亲的婚礼上红色的大门帘随风飘动的样子。
"小伟,你妈那边也办酒席,你去不去?"父亲的新娘——我的继母,一个瘦瘦的女人,小声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站在原地如同一棵被雷劈过的小树。
十七岁的我,在两场婚礼之间,如同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麻雀,不知该往哪里飞。
父母离婚那年我十四岁,懂事得有些早。
父亲是纺织厂的技术员,那时候他是厂里的"香饽饽",技术过硬,脾气也硬。
母亲在百货公司做营业员,每天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盘起来,被顾客称为"笑脸迎人的王营业员"。
他们的婚姻像是一件褪了色的衣服,一点点失去了最初的鲜亮。
我曾经在夜里听到他们的争吵,像两把钝刀在互相切割。
"老王,你就知道你那个厂子,家里的事情从来不管!"母亲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不管?我每月工资不都上交了吗?你还要我怎样?"父亲的声音像是厂房里的机器,冰冷而机械。
那时的家,就像是一只漏了气的气球,一点一点地瘪下去,直到再也装不下我们三个人的生活。
离婚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信和一本存折。
"小伟,爸妈决定离婚了,不是因为不爱你,只是我们走不到一起了。"母亲的眼睛红肿,像是被雨水泡过的石榴。
父亲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个旧钢笔,那是我上小学时他送我的礼物,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手中。
"爸会定期来看你,你要好好学习。"父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就这样,我们家分成了两半。
父亲搬去了厂里的单身宿舍,周末接我去他那里住一晚。
母亲则独自住在原来的小屋里,脸上的笑容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随时可能掉下来。
我就这样,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钢丝,小心翼翼地平衡着。

那段日子,我像是草木皆兵的士兵,连说话都要思量再三。
"爸,妈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在父亲的宿舍里轻声说。
"嗯,知道了。"父亲的回应像一块冰,冷冰冰的,却也在慢慢融化。
"妈,爸说厂里分了新房子,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在家里对母亲说。
"是吗?那挺好。"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适应了在两个家之间穿梭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一切又被打破了。
"听说你爸要结婚了。"那天,母亲放下饭碗,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邻居家的白菜涨了价。
"嗯。"我低头扒饭,心里却"咯噔"一下。
"我也找到对象了,准备同一天办婚礼。"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倔强。
饭碗差点从我手中滑落。
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一种争气方式,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別。
"妈,你认真的吗?"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眼里有一种久违的光彩。
"当然,你李叔叔人很好,在供销社工作,家里条件也不错。"母亲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冬日里第一缕暖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回到自己的小屋,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思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第二天,我去了父亲的宿舍。
"爸,听说你要结婚了?"我问。
"嗯,厂里介绍的,是车间主任的妹妹,人不错。"父亲的语气很平常,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妈也要结婚了,好像跟你同一天。"我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里有释然,也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挺好,她值得幸福。"父亲说完,转身去厨房烧水,背影有些单薄。
那个夏天,两家的婚礼筹备如火如荼。
我的心却像是被人用针一针一针地缝补着,每一针都带着痛,却也在重新编织着什么。

学校里,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
"诶,听说小王的父母要在同一天结婚,这是什么操作?"
"估计是互不相让吧,听说当年离婚也是闹得挺厉害的。"
"可怜了小王,这下子真是左右为难啊。"
这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我开始变得沉默,连一向要好的张明都感觉到了异样。
"小王,最近怎么了?心事重重的。"课间,张明坐到我旁边。
"没事,就是家里有点事。"我敷衍道。
"别瞒我了,全班都知道你爸妈要同一天结婚的事。不过没关系,这有啥的,等你上了大学,这些都是小事。"张明拍拍我的肩膀。
大学?这个词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混沌的思绪。
是啊,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一个全新的环境?
操场上,蝉鸣声此起彼伏。
我翻开高考复习资料,下定了决心。
"我要考省城的大学。"晚饭时,我对母亲说。
"那么远?"母亲的筷子停在半空。
"对,我想换个环境。"我坚定地说。
"可是,省城那么远,车票又贵,你一个人在那边生活,我和你李叔叔会担心的。"母亲的眉头皱起,像是打了个死结。
"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了,省城的大学更好,以后工作机会也更多。"我据理力争。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随你吧,只要你觉得好。"
同样的话,我在父亲家也说了一遍。
他放下报纸,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我还想着你毕业后进纺织厂呢,现在厂里正缺技术人员,我托关系能给你安排个好岗位。"
"爸,我不想靠关系吃饭。"我摇头。
"这哪是靠关系?这是自己人照顾自己人,大家都这样。"父亲有些急了。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也不想成为家庭矛盾的牵线木偶。"我从未这样坚决过,声音像是冬天里冻硬的土地。
父亲愣住了,继母在一旁不安地搓着手,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行,你有主见是好事。"最后,父亲妥协了,但眼神里的失落却更深了。
从那天起,我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仿佛只有书本才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高三的教室灯总是亮到很晚,我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
班主任李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小王,最近学习很用功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一天放学后,李老师把我叫住。
"没有,就是想考个好大学。"我低着头。
"我听说了你家的事,不容易啊。"李老师的声音很温和,"但是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让它影响你的前程。"
"我明白,李老师,谢谢您。"我点点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两边都开始张罗着,我却像个局外人,既不参与,也不发表意见。
母亲的婚纱是百货公司同事帮忙找的,据说是上海款式,很是时髦。
父亲这边,继母的嫁妆已经置办齐全,新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则在两个家之间来回跑,帮着贴喜字、搬东西,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高考前夜,我坐在小院的石阶上,看着满天繁星,思绪万千。
意外的是,父亲来了。
他站在院子里,像是不敢踏入这片曾经的领地。
"小伟,爸知道这些年苦了你。"父亲的声音有些哑。
我没说话,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
"其实,我和你妈……"
"我不想听这些了。"我打断他,"我只想靠自己的力量飞得更远一些,不再被你们的事情困扰。"
父亲沉默了,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这是我当年参加高考时用的钢笔,带了好运气,现在给你。"
我接过盒子,是那支旧钢笔,被擦得锃亮,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爸相信你能考上省城的大学,到时候爸给你买台'飞鸽'自行车,省城大,骑车方便。"父亲的声音里有期待,也有一种深深的歉意。
我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

父亲最后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无论我飞得多远,血脉的牵绊永远都在。
高考如期而至,我带着父亲的钢笔走进考场。
奇怪的是,平时紧张的我,在考场上出奇地冷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封存在了笔尖。
两天的考试结束后,我知道自己发挥得不错。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街边有卖冰棍的,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会在夏天下班时带一根"老冰棍"回来,我和母亲一人半根,甜滋滋的。
不知不觉,我买了三根冰棍,却不知道该送给谁。
最后,我一个人坐在河边,将它们全部吃完,冰得牙齿发酸,心却莫名地温暖。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超常发挥,被省城大学录取。
录取通知书到来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先去了母亲家。
"妈,我考上了!"我举着通知书,像个得了奖的孩子。
母亲正在和李叔叔商量婚礼的事情,听到消息,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眼睛亮得像星星。
"真的?我就知道我儿子最棒!"母亲一把抱住我,这是离婚后她第一次这样紧紧地拥抱我。
李叔叔也连连称赞:"小伟真有出息,比我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侄子强多了!"
"对了,妈,爸说想请你们吃顿饭,庆祝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提议。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李叔叔。
李叔叔笑笑:"行啊,都是一家人,有好事当然要一起庆祝。"
我松了口气,骑车去了父亲家。
父亲听到消息,二话不说,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贵州茅台"。
"好小子,争气!"父亲用力拍我的肩膀,眼里闪着光。
继母在一旁笑着说:"我就说小伟聪明,一定能考上!"
"爸,我请妈他们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他们答应了。"我观察着父亲的反应。
父亲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好啊,正好我们也有喜事,一起热闹热闹。"

就这样,奇迹般地,两个新组建的家庭第一次聚在了一起。
我选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点了几个家常菜。
饭桌上,气氛一开始很尴尬,像是初春的天气,时晴时阴。
父亲和李叔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厂和供销社的事情。
母亲和继母则默默地夹菜,偶尔对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
我在中间,像个外交官,努力调和着气氛。
"李叔叔,听说供销社最近进了新款自行车?"
"对啊,'永久'牌的,质量特别好,你爸不是说要给你买车吗?可以来看看。"
"好啊,谢谢李叔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小伟有出息。"李叔叔举杯,是个话不多的老实人。
"比我们都强。"父亲笑着附和。
母亲只是默默擦泪,而继母则忙着给我夹菜。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已不再是那个被家庭裂缝撕扯的孩子,而是成为了连接两个家庭的桥梁。
吃完饭,我们在饭店门口合了影,是饭店的服务员帮忙拍的,用父亲的傻瓜相机。
照片上,我站在中间,左边是父亲和继母,右边是母亲和李叔叔,大家都笑得很自然,像是一家人。
婚礼如期举行,虽然在同一天,但我还是分别参加了。
上午是母亲的婚礼,她穿着那件上海款式的婚纱,美得像二十岁的姑娘。
我和几个表哥一起帮忙招待客人,忙得不亦乐乎。
下午是父亲的婚礼,继母穿的是红色的旗袍,很衬她的气质。
两场婚礼,我都笑着祝福,心里却五味杂陈。
直到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屋,我才终于卸下伪装,泪如雨下。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释然,仿佛多年的郁结终于找到了出口。
开学前,父亲果然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是当时最好的款式。
母亲和李叔叔则给我准备了一套新衣服和一个大行李箱。
临行那天,四个人一起送我去车站。
上车前,我拿出那天在饭店拍的合影,郑重地交给他们每人一张。

"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和睦相处,毕竟我是你们共同的孩子。"我说。
四个人相视一笑,点点头。
火车缓缓启动,我看着站台上的四个人,他们正挥手送别,就像一家人在送别远行的游子。
那一刻,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大学四年,我努力学习,假期轮流回两个家。
慢慢地,两个家庭的关系从尴尬到客气,再到能在一起吃顿饭。
这种微妙的变化,像是干涸河床上重新流淌的细水。
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省城的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工作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是公司的会计,温柔贤惠。
我们相处得很好,决定结婚。
婚礼上,父母四人坐在一桌,有说有笑,俨然一家人的模样。
"想不到啊,当年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像是一场梦。"父亲感慨道。
"是啊,多亏了小伟,要不然我们现在可能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母亲笑着说。
"来,为了我们的儿子和儿媳妇,干一杯!"李叔叔举杯。
四个人碰杯,笑容满面。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满是感动。
毕业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我讲起这段往事,已能坦然一笑。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我们以为是命运的捉弄,却是成长的契机。"我举起酒杯,看着窗外的夜色,"那个夏天的选择,成就了今天的我。"
张明笑着拍我肩膀:"当年我们都以为你会被两边拉扯得痛苦不堪,没想到你反而因祸得福,走出了自己的路。"
"是啊,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accepting。"我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开了个玩笑。
大家都笑了,笑声中满是对过往的释然和对未来的期许。
回家路上,我想起那年夏天的蝉鸣和两场婚礼间奔波的自己,一切恍如昨日,又恍若隔世。
如今的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工作稳定,家庭和睦。
父母四人也都退休了,时常相约一起打牌、聊天,甚至一起去旅游。

上个月,我带着全家人去了黄山,五天四夜的行程,其乐融融。
站在山顶,看着云海翻腾,我突然明白,人生的路,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和坚持。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选择了独立,选择了远行,也选择了和解。
这些选择,像是一颗颗种子,在岁月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为我和家人提供了一片温暖的荫凉。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的馈赠吧,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然后静静地看着你成长。
当年那支旧钢笔,如今依然躺在我的抽屉里,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每当我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个夏天,那个在两场婚礼之间奔波的少年,和他那个改变一生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