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弓与缘分
"周德明,你打伤了我孙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王大爷满脸威严,腰杆挺直,站在我家门口,手里的烟袋锅敲打着门框。
我站在母亲身后,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汗。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盛夏,知了在老槐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空气里飘荡着麦秸和土地的气息。
我叫周德明,十七岁,是大队长的儿子。在这个还没完全摆脱"凭票供应"的年代,我家的日子比村里大多数人家过得宽裕些。
父亲有一台上海牌二八自行车,母亲有一台永久牌缝纫机,这在当时的农村,算得上是"阔家"了。
我们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坐落在黄土高坡的山脚下,百十来户人家,几乎都姓周。
那个夏天,我刚上完高二,整天神气活现地背着书包在村里转悠,被母亲念叨成了"鸡打鸣,狗撒欢"。
少年人的心思野着呢,上完学不是在田埂上游荡,就是拿着自制的弹弓在村边的杨树林里打鸟逗闷子。
那个弹弓是我花了三天时间做的,树杈是从公社后面的山上找的野山楂树枝,皮筋是从大队仓库里废弃的拖拉机内胎上割下来的,皮兜是从父亲不穿的老皮鞋上裁的。
我引以为傲的弹弓在村里有名,打雀子百发百中,远看老鹰也能吓得它掉头就跑。
李巧云是邻村的姑娘,小名叫巧巧,比我小一岁,在邻村中学读高一。
她家住在山那边的李家村,因为他们村的水井出了问题,常有村民来我们村的大井挑水。
巧巧就是其中一个。她长得不算特别出挑,但有种安静的气质,总是穿着浅蓝色的碎花褂子,一条深蓝色裤子,脚上是解放鞋,辫子长长的,走路低着头,安安静静的,跟我们村里那些大大咧咧的姑娘不一样。

记得母亲见过她几次,还夸过:"那李家闺女真有礼貌,看见长辈都主动问好,不像咱村的姑娘,嘴上抹了蜜似的甜,背地里指不定咋样呢。"
那日我蹲在山坡上,掏出口袋里的小石子,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瞄准前方树上的一只麻雀。
就在我要松手的瞬间,眼角余光看见一个人影从山路上走来。
是巧巧,她挑着两个水桶,步履轻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本想等她过去再打那只麻雀,可不知怎的,手突然一抖,石子脱手而出,偏离了方向。
"啊!"一声惊叫划破了山间的宁静。
我眼睁睁看着巧巧疼得扔下扁担,一只手捂住小腿,痛得蹲在地上,水桶摔在路边,水洒了一地。
巧巧的裤腿上,一点红色慢慢晕开,惊慌、委屈和疼痛交织在她的脸上。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应该上前道歉帮忙,可那时候的我,满脑子只想着快跑,躲开这摊子事。
"哎哟,谁啊这么缺德,往人身上打石子?"从山下赶来的是同村王婶子,看见巧巧的样子,连忙上前查看伤势。
"是周家那个毛头小子!"王婶子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躲在树后的我,"德明,你给我过来!"
就这样,我被王婶子"请"到了巧巧面前。巧巧疼得脸色发白,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哭。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结结巴巴地道歉,心虚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王婶子瞪了我一眼:"光道歉有啥用,赶紧背人家姑娘去你家看看伤势。"
我只好蹲下身,让巧巧趴在我背上。她轻得像片树叶,身上有阳光和麦草的味道。
我踉踉跄跄地背着她回了家,母亲看见了,惊得手里的菜刀都掉在了地上:"这是咋回事啊?"

"婶子,没事,就是被石子擦破点皮。"巧巧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疼痛却不愿麻烦别人的克制。
母亲查看了伤口,已经出了血,皮肉外翻,看着就疼。她赶紧拿出家里珍贵的红药水和纱布,帮巧巧包扎起来。
"德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赶紧去给人家道歉!"母亲边包扎边训斥我。
我站在一旁,脑袋低得能碰到胸口,满是愧疚。
"没关系的婶子,他已经道歉了,应该是我没看路。"巧巧反倒替我解围,这让我更加不好意思。
母亲包扎好伤口,又给巧巧倒了杯水:"你歇会儿再走,德明,你送人家回家,跟人家家长说清楚。"
我背着巧巧,一路无言地走向李家村。
"你放我下来吧,我能走。"过了一会儿,巧巧小声说道。
"不行,万一你伤口裂开怎么办?我妈会骂死我的。"我硬着头皮回答。
"你的弹弓打得真准。"巧巧忽然说道,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佩服。
我愣了一下:"你不生气啊?"
"生气有什么用,又不能让伤口好得快点。"她的回答简单而实际,让我对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姑娘多了几分敬佩。
到了李家村,巧巧的爷爷王大爷正焦急地站在村口张望。看见我背着他孙女,老人家的脸色立刻变了。
"怎么回事?谁干的?"王大爷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巧巧从我背上扶下来。
"爷爷,是我自己不小心..."巧巧刚想替我圆谎,我就打断了她。
"王爷爷,是我不小心用弹弓打到巧巧了,我来道歉。"我鼓起勇气承认错误。
王大爷的眉头紧锁起来,看了看巧巧腿上的伤,又看看我:"你就是周大队长家的小子?"

我点点头,准备接受一顿训斥。
出乎意料的是,王大爷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行,你先回去吧,这事没完,我会去找你爹娘说清楚的。"
回家路上,我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后果。
果然,第二天一早,王大爷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周德明,你打伤了我孙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王大爷的声音把我从回忆拉回现实。
"爸,咋回事啊?"父亲刚从队部开会回来,看见这阵势,皱起了眉头。
母亲赶紧解释了昨天的事情,父亲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王大哥,您消消气,孩子不懂事,我们一定赔偿医药费,让德明好好道歉。"父亲放下手中的公文包,诚恳地说道。
"我孙女腿上的伤不轻,镇医院的徐大夫说可能会留疤。"王大爷表情凝重,"我不要你们的钱,但按咱农村的规矩,伤了人是要负责到底的。"
"您说怎么负责,我们照办。"父亲答道。
"让你儿子每天放学后去看看我孙女,直到她伤好为止。"王大爷的要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这样?"父亲有些不敢相信。
"就这样。"王大爷点点头,"年轻人做错事要认,德明这孩子我看人品不错,昨天主动承认错误,没有推卸责任,这点我很满意。"
就这样,我开始了去邻村看望巧巧的日子。
开始的几天,我总是带着歉意和不自在。每次放学后,我会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带上家里的一些新鲜蔬果,翻过那座小山,去巧巧家看望她。
巧巧的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种了一辈子地,老伴早年去世,膝下只有巧巧这一个孙女相依为命。

巧巧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因病相继去世,留下她跟爷爷相依为命。
起初,巧巧不肯见我,总是躲在屋里。我便每天放学后帮她爷爷干些农活,修补围墙,扫院子,劈柴火,挑水。
王大爷看我肯干活,态度也渐渐和蔼起来,有时还会跟我聊聊天,说说他年轻时的故事。
"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可是村里的猛小伙,能扛两袋小麦上山不喘气。"王大爷有一次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眯着眼睛回忆道,"那时候连续三年大旱,井里没水了,我天天带着十几个后生去山那边的河里挑水,一挑就是十里地。"
慢慢地,大概过了两周,巧巧开始愿意坐在院子里,看我帮她爷爷干活。
她的腿伤好转了不少,但医生说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愈合,这期间不能碰水,不能干重活。
有一次,我发现她偷偷在看我放在自行车篮里的高中课本。
"你喜欢看书?"我问,有些意外。
她点点头,脸微微泛红:"想考高中,可家里供不起。"
原来巧巧是靠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高中,但家里条件有限,爷爷为了供她读书,省吃俭用,连冬天的棉袄都舍不得买新的。
这让我十分惭愧。我家条件在村里算不错的,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珍惜读书的机会,整天只想着玩乐。
"你可以借我的书看。"我提议道,"我们学校的教材比你们要新一些。"
巧巧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不用了,我不想麻烦你。"
"不麻烦,反正我也不怎么看。"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就这样,我开始每天给巧巧带一些我的课本和笔记。有时候她不懂的地方,我会尽力解释,虽然我自己的成绩也不怎么样。

慢慢地,我们之间的生疏感消失了,开始像朋友一样相处。
有一次,我看见巧巧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好奇地凑过去。
"写什么呢?这么认真。"
巧巧赶紧合上本子,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没什么,就是记些笔记。"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的日记,里面记录了她的梦想——要考上大学,走出这片黄土地,见识外面的世界。
那年夏天,我和巧巧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
我教她打弹弓(虽然她总是打不准),她教我背英语单词(虽然我总是记不住)。
我们有时候坐在她家院子的老槐树下,听着父亲送我的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收听"新闻联播"或者"戏曲联唱"。
"德明,你想考什么大学啊?"有一天,巧巧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老实说:"我没想过,可能考不上吧。"
巧巧认真地看着我:"你很聪明,只是不够用功。如果你认真学,一定能考上的。"
她的信任让我心里暖暖的,也开始对未来有了些模糊的期待。
转眼到了秋天,巧巧的腿伤早已痊愈,但我还是每天去看她,帮她爷爷干活,陪她复习功课。
"德明,巧巧的伤早好了,你不用再来了。"一天,王大爷突然对我说。
我心里一沉,有些不舍:"王爷爷,我想继续来,我和巧巧...我们是朋友了。"
王大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朋友?行吧,那你继续来。不过,别耽误了学习。"
那个冬天,我第一次认真备考,盼望着能和巧巧一起考上大学。
可惜,现实总是不如人意。高考那天,我发挥失常,最终成绩差了二十多分,没能跨过本科线。

巧巧却考得不错,被省里一所师范学院录取了。
我心灰意冷,一连几天没去找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直到一天下午,巧巧出现在我家门口。
"德明,我来看看你。"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勉强笑了笑:"恭喜你,我就知道你能行。"
"你也可以的,明年再考一次。"巧巧鼓励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了,我可能不适合读书。乡镇企业现在挺好的,我叔叔说可以介绍我去砖厂上班。"
巧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是,德明,不要放弃你的梦想。"
她的话让我惭愧又感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内心比我坚强得多。
就这样,巧巧去了省城读书,我跟着叔叔去了县里的砖厂上班。
起初我还会给她写信,但渐渐地,工作忙碌,信也少了。
每次回家,我还是会去看看王大爷,帮他干些活儿,顺便打听巧巧的消息。
"她学习挺好的,老师都表扬。"王大爷总是这样说,脸上满是骄傲。
转眼三年过去,巧巧大学快毕业了。那年春节,她回来过年,我们在村口偶遇。
她变了,不再是那个扎着辫子的乡村姑娘,而是穿着城里时髦的羊毛大衣,短发齐耳,像个城里姑娘了。
"德明,好久不见。"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眼神还是那么清澈。
"巧巧,你...变漂亮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蹦出这么一句。
她笑了:"你也变了,结实了。"
我们在村口的小店喝了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聊了很多。她说学校安排她留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条件不错。

我为她高兴,却也感到一丝失落。
砖厂的工作不轻松,但我渐渐当上了小组长,收入也增加了不少。
"等忙完这段,我想去看看你,可以吗?"分别时,我鼓起勇气问道。
巧巧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啊,欢迎你来。"
然而,当我真的准备去省城看她时,却收到了王大爷的消息——巧巧不愿见我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王大爷叹了口气:"德明啊,巧巧说,她不想耽误你。"
我如坠冰窟,心里一片茫然。
那是一九九零年的冬天,天寒地冻,北风呼啸。
我站在王大爷家的院子里,老人坐在灶台边烤火,屋里飘出饺子的香味。
"德明啊,实话跟你说吧。"王大爷搓着手,眼神有些闪烁,"当初让你来看巧巧,是存了私心的。"
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就巧巧这一个孙女,怕她嫁不好。你是大队长的儿子,家境不错,人也本分。我寻思着,如果你们能处出感情来,对巧巧是好事。"王大爷坦诚道。
"可巧巧现在出息了,是大学生,要在城里当老师了。"老人家继续说道,"她觉得你们不合适了,怕你来了尴尬,所以..."
我心如刀绞,原来是嫌弃我没文化,配不上她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王大爷急忙解释,"巧巧说,她不能耽误你的前程。她一个没爹没娘的姑娘,怕给你添负担。"
我恍然大悟,原来巧巧是怕自己成了我的负担。
这傻姑娘,从小就习惯了为别人考虑,却从不想想自己。
"王爷爷,我不是因为责任才喜欢巧巧的。"我认真地说,"一开始可能是,但后来...是真心的。"
王大爷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实性。

最终,他点点头:"巧巧后天回来,她要调回县城教书。你自己去跟她说吧。"
那两天,我像是坐在热锅上,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我骑着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带着在砖厂挣的第一笔工钱和精心准备的礼物,直奔巧巧家。
她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看见我突然出现,愣住了。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几分惊讶和喜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巧巧,我不是因为责任才来的。"我深吸一口气,"是因为喜欢你,一直都喜欢。"
她眼里泛起泪光,嘴角却挂着笑。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连父母都没有..."她小声说道。
"我不在乎这些。"我打断她,"你有知识,有梦想,比我强多了。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巧巧摇摇头:"德明,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一直很感激那一弹弓。"
我愣住了:"感激?"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我可能永远不会认识你,不会有人每天来陪我,不会有人鼓励我考大学..."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脸上泛起红晕。
我心中一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巧巧,我们结婚吧。"
她惊讶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我是认真的。我在砖厂干得不错,县里要建材市场,叔叔说可以给我一个小店面卖建材。我们一起打拼,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巧巧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德明,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
一九九零年春天,我们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两村的亲朋好友,在大队部的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
巧巧穿着红色的旗袍,头上盖着红盖头,美得像朵盛开的牡丹。

我穿着新做的中山装,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哪个环节做错了。
宴席上,王大爷喝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说:"德明这孩子好啊,有担当,有本事,我这心里踏实了。"
父亲也难得地夸我:"这小子从小调皮,没想到还挺有眼光,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小伙子们起哄着要我们讲相识的故事。
我和巧巧相视一笑,讲起了那个改变我们命运的弹弓。
那个打伤她的弹弓,被巧巧小心收在了嫁妆的木箱底层。
她说,要永远记住我们相识的开始。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我在县城开了建材店,巧巧在县一中教书,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日子红红火火。
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我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个意外的弹弓。
人生啊,就是这样奇妙。一个意外的弹弓,牵起了一段真心的缘分。
也许命运早已安排,让我们以这种方式相遇,然后相守一生。
每当想到这里,我就会紧紧握住身边巧巧的手,感谢上天的安排,感谢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弹弓。
"德明,睡不着吗?"巧巧轻声问道。
"嗯,在想咱们的故事。"我笑着回答。
"傻瓜,故事还长着呢。"她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道。
是啊,我们的故事还长着呢,就像那句老话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弹弓虽小,却系住了两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