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缘
今天是我从纺织厂退休的日子。
五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客厅的老沙发上,照得那块年久褪色的布料闪着微光。
我把手中的退休证書和一沓厚厚的荣誉证书放在桌子上,三十年如一日,从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会来临。
"老赵,这是我整理柜子时发现的。"妻子李秀兰从厨房走出来,递给我一个泛黄的信封,脸上带着我读不懂的神秘笑意。
信封的边角已经有些卷曲发脆,上面的铅笔字迹已经模糊,但仍能看出当年写字人的认真。
"你自己看吧。"秀兰转身回了厨房,只留下半句话,"看完别愣着,过来吃饭。"
我打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纸,那是一种八十年代常见的淡蓝色稿纸,横格的那种,学生们做作文最爱用的。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清秀,我只看了开头几个字,就感到一阵恍惚,这分明是三十年前那个神秘"笔友"的笔迹,可怎么和李秀兰的字这么像?
"赵同志,你好!冒昧写信给你,请不要见怪..."我的目光在信纸上游移,往事如洪水般涌来。
1985年春天,我从省轻工业技校毕业,被分配到市里最大的国营纺织厂。
那是个充满希望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祖国大地,人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未来的光芒。
厂里的集体宿舍楼还是新的,水泥墙面上挂着"爱厂如家"、"提高质量,勤俭节约"的标语,年轻人脸上也都挂着朝气。
每天清晨,机器轰鸣声会准时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那时的我,刚满二十三岁,大学没考上,但在技校算是佼佼者,尤其喜欢写点小诗小文,偶尔投稿到厂报和市报副刊,居然也能时不时地发表几篇。
第一封信是在我值完夜班后发现的,安安静静地夹在宿舍门缝里,把门一开,信就飘落在地上。
我捡起来一看,没有署名,信中只说是厂里的一名女工,想和我交朋友。

信中提到看到我在厂报上发表的文章《青春与机器的对话》,觉得我是个有想法的人,想与我探讨生活和理想。
"赵明同志,你的文章写得真好,能感受到你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信的末尾,写信人并未署名,只写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室友老刘看到信后,拍着我的肩膀起哄,"肯定是纺织女工看上你了,我们厂女多男少,你这才来多久啊,就有暗恋的了!"
老刘那张方脸笑起来像个敲锣打鼓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东北人特有的爽朗。
"少扯犊子,人家就是欣赏我的文章。"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直痒痒,忍不住琢磨这个神秘笔友是谁。
我当时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平日里除了工作就是在宿舍看书写作,哪能不对这突如其来的"笔缘"好奇?
回信的时候,我斟酌再三,力求表现得既有文化又不失风度,等第二天值班时偷偷塞进了厂报编辑部的投稿箱,因为信中"笔友"说可以通过那里取信。
就这样,这场文字上的交往开始了。
这个"笔友"从不肯见面,只是每隔几天就会有一封新信出现在我的宿舍门缝。
有时是诉说生活琐事,有时讲述对未来的憧憬,字里行间都透着真诚。
"赵明同志,你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吗?我常常幻想,到了2000年,我们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像科幻小说里写的那么奇妙?"
"今天车间里的新机器终于安装好了,噪音比旧机器小多了,以后工作环境会更好,这就是进步啊,不是吗?"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层无形的纸墙,谈理想,聊生活,但每当我提出要见面,对方总是婉拒。
"再等等吧,等到合适的时机......"
"我这人长相平平,怕你见了失望......"
"与其匆匆见面,不如保持这种纯粹的友谊......"

老刘总是笑话我,硬说这肯定是个"歪瓜裂枣",否则干嘛不敢见面。
"万一是个四十多的大婶呢?"老刘贱兮兮地挤眉弄眼,"那可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了!"
厂里人人都知道我有个神秘笔友的事,背地里不知有多少闲话。
"听说了吗,小赵收到情书了,可人家就是不肯见面。"
"八成是哪个姑娘想吊着他玩呢!"
"我看啊,是那个马脸的统计员,成天盯着小赵看。"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只当是玩笑,但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李秀兰是在厂技术革新会上认识的。
那天下着小雨,会议室里挤满了各车间的骨干,我作为织布车间的技术员,正在台上发言。
"我认为提高效率的关键在于减少织布过程中的断头现象,如果我们能改进引纬装置,就能..."
正说着,我注意到第二排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正专注地记着笔记,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明亮有神。
会后,厂长让大家分组讨论,我被分到了质检科那一组。
"你好,我是质检科的李秀兰。"她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刚才说的引纬装置改进,我有些想法想请教。"
她说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很有见地,尤其对技术细节的把握,让我这个男技术员都自愧不如。
那个年月,会后大家一起骑自行车回家成了习惯。
有一次下雨,我把雨衣让给她,自己淋了一路雨。
第二天,她特意来车间找我,递给我一包感冒药:"昨天淋雨了,备着点药,别耽误工作。"
那种不声不响的关心,胜过千言万语。
从此,我们便熟络起来,常常一起吃工作餐,有时下班后还会去厂门口的书店看会儿书。
"你那个笔友怎么样了?"有一天,秀兰骑车送我回宿舍,突然随口问起。
我愣了一下:"还写呢,不过我挺纳闷的,她为啥就是不肯见面?"
秀兰踩着脚踏板,脸侧向一边:"或许她害怕吧,万一你见了真人不喜欢怎么办?有些感情,远远地看着就挺好。"

"胡说,那算什么感情?真正的感情应该敢于表达,像我对——"话到嘴边,我突然住了口。
"对谁?"秀兰的车突然刹住了。
"没,没什么。"我也跟着停下来,"明天车间要调试新设备,我得先回去准备一下。"
说完,我落荒而逃,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那段日子,我常在厂办公室和质检科之间跑来跑去,一边与秀兰培养感情,一边继续与神秘笔友通信。
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戴眼镜的姑娘了。
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不张扬但很踏实,就像一本好书,翻开的每一页都给人惊喜。
六月的一天,厂里举办青年联谊会,我鼓起勇气邀请秀兰做舞伴。
"我不会跳舞。"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教你。"我壮着胆子拉起她的手,"很简单的,一二三,一二三..."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联谊会上,厂长非让我上台朗诵自己写的新诗《致青春》,台下掌声雷动。
读完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秀兰,她没有鼓掌,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眼里满是我当时没能读懂的光芒。
那晚回宿舍,我路过厂报编辑部,忍不住又往投稿箱里塞了一封信:"亲爱的笔友,我想我爱上一个人了..."
第二天,我却没有收到回信。
第三天、第四天...一连一周,都没有笔友的消息。
我忐忑不安,害怕是自己的坦白吓跑了笔友。
就在这时,厂里传来消息,要派技术人员去上海学习新型织布机的操作和维护。
领导点名要我和李秀兰一起去,为期两周。
火车上,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
"秀兰,我..."
"怎么了?"她转过头,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光。
"我想..."我咽了口唾沫,"我想我们认识也有大半年了。"

"嗯,下个月就满八个月了。"她说得很精准,这就是质检员的性格。
"你知道我在厂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
"我都剪下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夹在笔记本里。"
"你喜欢我的文章?"
"喜欢,"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很喜欢。"
火车轮子与铁轨碰撞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秀兰,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我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列车的轰鸣声在耳边回荡。
"好。"她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从上海回来后,我们就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在那个年代,谈恋爱是件很单纯的事情,不需要什么花前月下,只要两颗心靠得够近就行。
我们会在下班后沿着厂区的小河边散步,聊工作,聊理想,有时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走着。
唯一的遗憾是,笔友的信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猜想,她或许知道了我恋爱的消息,便识趣地退出了我的生活。
有时我会怀念那些文字交流的日子,但更多的时候,我沉浸在与秀兰相处的幸福中。
半年后,在厂区大礼堂里,我向秀兰求婚了。
那时还没有玫瑰花和钻戒,我只是送了她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扉页上写着:"愿与你共度余生,赵明。"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我们住进了厂分配的两居室,开始柴米油盐的生活。
1986年底,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小家伙哭声洪亮,给平静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生机。
1992年,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我们厂也进行了技术改造,从国外引进了先进设备。
厂里派我和几名技术骨干去日本学习,一去就是两个月。
回国那天,秀兰抱着七岁的儿子来火车站接我,我惊讶地发现她的鬓角已经有了几丝白发。
"你老了。"我开玩笑地说。

"你不也是。"她指着我的发际线,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七岁的儿子仰着脸看我们,童言无忌:"爸爸妈妈,你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呀?"
我和秀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在厂技术革新会上。"
儿子撇撇嘴:"切,一点也不浪漫。班长说他爸妈是青梅竹马呢!"
秀兰摸摸儿子的头:"每对夫妻都有自己的故事,不一定非要轰轰烈烈才算浪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
厂里经历了改制、转型、上市,我从技术员做到了车间主任,又升到了技术科科长。
秀兰一直在质检科工作,后来成了全厂出了名的"质量关",没有一批不合格产品能从她手底下溜走。
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工作,偶尔假期才回来看看我们。
家里就剩我和秀兰两个人,日复一日地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
谁能想到,退休这天,这封尘封三十年的信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打破这平静的表面?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信中的字迹,再对比秀兰平日里写的便条,越看越像。
"秀兰..."我走进厨房,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你写的?"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手上继续切着菜。
"为什么?"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三十年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都需要重新审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擦擦手,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年轻时不懂事,现在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就行。"
"可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追问道。
她叹了口气,走回客厅,从书架上拿下一个旧铁盒。
"你看看这个吧。"
我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沓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开头,都被划掉了,最终形成了当年那些寄给我的信。
"我在食堂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你与别人不同。"她坐在我旁边,声音轻柔,"那时你总是一个人吃饭,边吃边看书,多新鲜啊,别的男工都是狼吞虎咽,恨不得多打一勺菜。"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认识我?"
"你忘了那时候的规矩了?姑娘主动找男孩子,多不害臊!"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再说了,我那样的黄毛丫头,哪敢啊。"
她推了推早已不需要的老花镜,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后来看到你的文章登在厂报上,我琢磨着,或许可以用写信的方式接近你。"
"那后来为什么突然不写了?"我问。
"还不是因为你?"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在信里说爱上了一个人,我猜那就是我,不敢再装下去了,怕穿帮。"
"那技术革新会上..."
"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接近你。"她笑了,"其实早就做足了功课,把你发表的每一篇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
我翻开她递来的相册,里面有张厂里联谊会的合影。
照片中,站在角落里的秀兰望向台上朗诵的我,眼神专注得几乎要把我融化。
"傻丫头,"我哽咽了,"你藏得够深的啊。"
她起身去另一个房间,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文件夹。
"这些年我一直收集你写的东西,看,这是你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这是你在日本学习时寄回的明信片,这是..."
我翻着那些泛黄的剪报和照片,突然在最后一页看到一张纸条:
"亲爱的笔友,今天我向秀兰求婚了,她答应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是我写给"笔友"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我说了心里话,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原来,这封信秀兰一直保存着,且从未告诉我她就是那个收信人。
"为什么结婚后都不告诉我?"我有些不解。
"越到后来越不敢说了。"她的声音带着歉意,"刚开始是怕你觉得我耍心机,后来孩子出生了,工作忙了,这事就慢慢淡了。再后来..."她顿了顿,"再后来,我想着反正我们都这么好了,何必再提那些陈年旧事?"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老旧的家具上。
三十年了,我们的婚姻平淡如水,没有轰轰烈烈,却也没有大风大浪。
柴米油盐,琐碎家常,欢笑泪水,都融在了岁月长河里。
而今天,我才知道这平淡背后,竟藏着这样一段秘密的深情。
"老傻瓜,"我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嗓子有些发紧,"这么多年,你藏得可够深的。"
秀兰擦擦眼角:"我这辈子做对的事不多,但选择你,一定是对的。人这辈子能错过很多東西,但我不想错过你。"
我们相视而笑,笑中带泪。
屋外,纺织厂的汽笛声依旧,一如三十年前。
工厂会老去,我们也会老去,但那些信里写的梦,不知不觉间,我们竟都一起实现了。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别发呆了,过来吃饭。"她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一眨眼,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害羞的姑娘,而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岁月长河中最亮的那盏灯。
"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轻轻放在书桌上。
或许,爱情最美的样子,就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变老,一起数着时光在彼此脸上刻下的痕迹。
而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总有一天会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在最适合的时机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