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的代价
"陈局长,AA还是我请?"饭桌上,李志明轻描淡写地问。
我手里的筷子一顿,看着面前几道还没动几口的硬菜,心里咯噔一下。
我叫周建国,是北风化工厂的一名下岗工人。九七年那场改制浪潮,卷走了我们这些四十出头的工人,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干净利落。
那时候的下岗,比天塌下来还难受。记得厂长宣布消息那天,车间里的王师傅当场就瘫坐在地上,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三十年的工龄,说没就没了。我们这批人,年纪不小不大,正是骑虎难下的年纪。年轻人可以重新开始,老人可以退休,我们这些四十出头的,夹在中间,两头不靠。
家里有老母亲需要照顾,还有儿子正上高中,老婆在纺织厂做工,收入也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透不过气来。
李志明是我初中同学,当年我们还是"好得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儿。那时候他学习比我好,但也好不到哪去,毕业后托关系进了市政府当干部,如今已经是城建科的科长了。
下岗后,我几乎走遍了全市的厂子,想找份工作。可那会儿正是改革大潮,多少国企都在裁员,哪有地方要人?每天回家,都能看到老婆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儿子埋头书桌前的背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存款也一点点见底。那段时间,我连觉都睡不好,每天早上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最后,我硬着头皮拨通了李志明的大哥大电话。记得当时在公用电话亭里,投了五毛钱的硬币,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声音,我的手心全是汗。
"喂,请问是李科长吗?我是周建国,初中同学。"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电话那头,李志明很热情:"老周啊!好久不见了,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李志明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帮忙,说他认识市场管理处的一个主任,可以给我介绍个看仓库的活儿。
一周后,我真的接到通知,去市场管理处报到。虽然工资不高,每月只有三百多块,但总算有了稳定收入。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就想着要请李志明吃顿饭表示感谢。老婆说:"这年头,人情往来不能省,欠人情的事儿,一定要还。"
我也这么想。虽然工资不多,但这份情谊必须表达。于是,我在发了工资的第二天就约了李志明,定在市中心的"北海楼"。那是当时市里最好的饭店之一,普通工人很少去的地方。
约好的那天,我特意穿了件九五年买的"的确良"衬衫,还用老婆的发胶抹了头发。站在饭店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李志明已经在二楼的包间等着了。他西装革履,腕上戴着一块我一年工资都买不起的表,手里还拿着当时很少见的"BB机"。见我进来,他站起身,笑着伸出手:"老周,来了!"
他的手又白又软,跟我粗糙的手形成鲜明对比。我有点不自在地握了握,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老周,你这日子过得怎么样?"李志明问,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还凑合,能糊口。"我笑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服务员进来点菜。我咬咬牙,要了几个好菜:清蒸鲈鱼、红烧大虾、锅塌豆腐、一碗佛跳墙。服务员记完菜单,又问要不要酒。李志明说:"来瓶五粮液吧。"

我暗自计算着,这顿饭得花掉我半个月工资,但面子上不能输。我安慰自己:一回生二回熟,这是投资,不是浪费。
菜上来后,李志明只是浅尝辄止,聊起了他们单位的事,谁又提拔了,谁又调动了。我只是附和着,时不时给他倒酒,心里却在想:这些菜够不够他吃,合不合他胃口。
"对了,听说你儿子今年高考?"李志明突然问。
"是啊,明年就高考了,学校老师说有希望考重点大学。"提起儿子,我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彩。
"那得花不少钱吧?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得多少?"
"估计得两三万吧。"我苦笑道,"正发愁呢。"
李志明点点头:"大学是得上的,不然以后竞争不过别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最近单位分房,我赶上了末班车。两室一厅,七十多平,你有空来坐坐。"
"好啊,一定去。"我点头,手里的茶杯捏得有些紧。我们家还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一家三口挤在不到二十平的房子里,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
席间,李志明又接了几个电话,每次都是走到门外,压低声音讲。再回来时,总是一脸神秘的笑容。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村口的大树下分享一块红糖馒头的情景,那时候他总是把大的那半给我。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我们之间隔着的,已不只是一张饭桌那么简单了。
饭快吃完时,李志明看了看表:"今天我还有个会,得提前走了。"说着掏出钱包,却只数出自己那份钱。
"咱们AA吧,我算了算,我这份差不多六十多。"他递过来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我愣住了。手里的茶杯微微发抖,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眼里的精明算计。"不是说好我请你吗?这是感谢你帮我找工作..."

李志明摆摆手,打断我的话:"哎呀,什么谢不谢的,咱们是老同学,帮忙是应该的。这顿饭吃得不错,但我得付我那份,不然心里不踏实。"
我看着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时语塞。这顿饭是我精心准备的,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可到头来,却变成了一场公平交易。
"行,AA就AA。"我强笑着接过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结完账,走出饭店大门,李志明拍拍我的肩膀:"老周,有空常联系啊。"然后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我独自走在夜色中。十一月的北风刮得脸生疼,却不及心里的寒意。路过一家小卖部,我买了包"大前门",靠在电线杆旁点上。烟雾在昏黄的路灯下散开,就像我此刻混沌的心情。
这些年,我常听人说"人走茶凉",也听说过"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但真正体会到人情冷暖,还是这一晚。
回到家,老母亲已经睡下了,儿子还在房间里做题,老婆正在灯下给儿子缝校服。看我脸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说,她先是气愤:"这个李志明,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是请他,他怎么能AA呢?"
看我沉默不语,她又安慰我:"老周,咱不差这点钱,差的是明白人心啊。这年头,人心隔肚皮,看不透的。"
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爸,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你好好学习,别想别的。"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当年我们在工厂食堂一起分享咸菜馒头的情景,想起他说"哥们儿有难,我一定帮忙"的承诺。如今,一顿饭就让我看清了人情冷暖。

我们这些普通人,在生活面前,本就脆弱如蝼蚁。我们拼尽全力,不过是为了让生活好过一点。而那些已经站在高处的人,早已忘记了爬上去的艰辛,也忘记了曾经的情谊。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去上班。路过街心花园时,看到几个老人在打太极拳,动作缓慢而坚定。我突然明白,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外面风浪多大,我们都要保持自己的节奏,不急不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到了单位,我默默拉黑了李志明的电话号码。不是因为那顿饭的钱,而是我终于懂得,真情不在饭菜价格,而在相处时的尊严。
一个星期后,我在菜市场遇到了李志明的妻子张丽。她正在菜摊前挑选蔬菜,看到我时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打招呼:"周大哥,好久不见了。"
张丽比李志明小几岁,是市医院的护士长。当年我们还开玩笑说李志明娶了个"白衣天使",有福气。
"是啊,好久不见。"我尴尬地回应,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声问:"上周你请志明吃饭了?他回来跟我说起,说你们AA制的。"
我心里一沉,强笑道:"是啊,大家都不容易。"
张丽的眼神有些复杂:"周大哥,志明他...这些年变了很多。"她顿了顿,"前段时间单位分房,他托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压力挺大的。可能...心态有些变化。"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歉意,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理解,理解。现在这社会,谁不为生活奔波呢?"
张丽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周大哥,你找的那个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其实是我托我表哥帮忙的。志明他只是传了个话而已。"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劈中我。原来,我一直感激的人,甚至没有真正帮过我。那顿饭的意义,在此刻变得更加荒谬。
分别时,张丽说:"周大哥,别太往心里去。这个社会变化太快,很多人跟不上节奏,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异常复杂。我不恨李志明,只是为那段逝去的友情感到惋惜。九十年代的大潮中,多少人改变了初心,多少情谊被现实冲刷得面目全非。
那以后,我再没联系过李志明。日子还是要过,我又找了份送报纸的兼职,每天早上四点起床,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上。虽然辛苦,但每月能多赚一百多块钱,为儿子的学费积攒一点。
工作的间隙,我常常想起那顿饭。人这一辈子,看透了,也就看轻了。有些人,一顿饭就能看透;有些情,一句话就能看淡。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市场看仓库时,接到了李志明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异常:"老周,你最近有空吗?我想找你聊聊。"
我本想拒绝,但还是答应了。第二天中午,我们在单位附近的小面馆见面。这次,李志明没穿西装,也没戴名表,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前段时间,单位查账,发现我经手的一个项目有问题。"他低声说,眼睛盯着桌面,"虽然不是我的责任,但我是直接负责人,难辞其咎。"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他继续。
"现在暂时停职检查,工资也扣了一半。房子的贷款还要还,孩子上学的费用也不少..."他苦笑一声,"这段时间,才知道什么叫日子难过。"

我心里有些复杂,不知是该同情还是暗自庆幸。生活就是这样,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上次那顿饭,是我不对。"李志明突然说,"当时有点飘了,忘乎所以。现在想想,挺不好意思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都过去了。人嘛,总有犯错的时候。"
他抬起头,眼里有了一丝亮光:"老周,你还是那么宽容。"
我摇摇头:"不是宽容,是明白了。这人啊,在顺境时容易忘乎所以,在逆境时才能看清自己。我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但起码问心无愧。"
面馆的老板端上两碗牛肉面,热气腾腾。李志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我摆摆手:"今天我请。不是还人情,就是单纯请个老同学吃饭。"
他愣了一下,眼圈有些发红:"谢谢。"
吃完面,我们在街头分别。这次,没有尴尬,也没有怨恨,只有对生活的一种共同理解。
回家路上,我经过了那家"北海楼"。透过玻璃窗,我看到里面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那顿饭的代价,不是钱,而是我对友情的最后一点幻想。但同时,它也给了我一份珍贵的礼物——看清人心的能力。
那年冬天,儿子收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和老婆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生活终究是向上的,哪怕路途坎坷,只要心中有光,就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顿饭,想起李志明递过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如今想来,那不是一次失败的友谊,而是一堂珍贵的人生课。
人这一辈子,遇见谁都是一种缘分。有些人来了又走,有些情聚了又散。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对你,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你成为了怎样的自己。

那顿饭的真正代价,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真情不在饭菜价格,而在相处时的尊严;不在锦上添花,而在雪中送炭;不在口头承诺,而在行动证明。
如今,我依然在市场看仓库,依然每天早起送报纸。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但内心却愈发从容。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富足,不是口袋里的钱,而是心灵的安宁。
那顿饭,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