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的日头把连队办公室的玻璃烤得发烫,我站在门口使劲搓了搓沾着汗的手,迷彩服后背早洇出一片盐花,像张地图。门里传来搪瓷缸碰桌子的脆响,接着是周素芬连长敲钢板似的嗓门:"下士陈铁柱,进来!"
推开门那刻,她正低头翻我的档案。齐耳短发被汗水黏成几绺,后颈晒得薄红,倒像抹了层淡粉。桌上半块绿豆糕还冒着甜丝丝的热气,混着她身上的肥皂香,恍惚间我竟想起老家灶房——我妈蒸馒头时,灶膛里也总飘着这种暖烘烘的味道。
"背包放木凳上。"她抬下巴指了指墙角,目光扫过我领章,"入伍前在农机站修了三年拖拉机?"
"是。"我下意识摸向兜里的照片,边角早被我揉得毛乎乎的,"我爸...以前也修过车,他说当兵能见大世面。"
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你爸叫陈建国?"

话音未落,照片"啪嗒"掉在她脚边。相纸里穿绿军装的男人抱着三岁的我,背后老槐树的树皮上有道月牙疤——那是我四岁时拿石子刻的,后来我爸摸着树疤说:"这树啊,陪我熬过最苦的日子。"
周连长蹲下身捡照片,指尖刚碰到相纸就抖了抖。我忙去扶,却见她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枸杞,声音发颤:"小铁柱,你...你和他小时候一个模子刻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来部队前,我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两个画面:第一次是他蹲在门槛上给我剃光头,推子刮得我后颈发痒;第二次是他在村口老槐树下塞给我入伍通知书,裤脚沾着泥,转身时背影像座山,可这山后来再也没回来。
"他...是不是出事了?"我喉咙发紧。去年清明,村支书拍着我肩膀说"你爸在云南修公路塌方没了",可我妈偷偷塞给我个铁盒,除了这张照片,还有封没寄的信,字迹早被泪水泡得模糊。
周连长从抽屉摸出个塑料密封袋,里面是张泛黄的合影。三个穿军装的男人勾着肩,中间那个是我爸,右边高个胸前挂着三等功勋章,和她肩章上的星子一样亮。

"八四年我在云南前线当卫生员。"她用指甲轻轻刮我爸的脸,"你们陈建国是工兵连的,我们猫耳洞总漏雨,是他带人挖了条排水沟。有回我送药路过,他硬塞给我俩煮鸡蛋,说'周卫生员,劲儿得留着救人'。"
我想起我妈总说,我爸走后,家里腌菜坛边总留俩鸡蛋的位置,直到去年冬天她咳血,才把铁盒塞给我:"铁柱,你爸的东西,该让你看看了。"
"后来呢?"我声音发哑。
她指甲在照片上划出道浅痕:"八五年雨季,要打通最后一条运输线。他带着突击队进山,走前说'等路通了,给你带包茉莉花茶'——非说我泡的野菊花茶苦。"她突然笑了,眼角却挂着泪,"你妈铁盒里那包陈茶,是他走前塞在背包里的。"
我想起铁盒里那包用油纸裹了又裹的茉莉花茶,我妈每年清明都要拿出来闻,说:"你爸手巧,买的茶都香。"

"塌方那天,他本来已经撤到洞口。"她眼泪砸在照片上,把我爸的脸晕成一片模糊,"我听见石头响,跑过去时,他用身体顶着石板,怀里护着半箱炸药——那是后续部队要用的。"
原来村支书说的"修公路",是修往前线的运输线;原来的"塌方",是为了护住战友的希望。
"后来我调回内地,每年清明都去云南看他。"她抽了张纸巾擤鼻子,"去年查档案才发现,他入伍登记表家属地址写的是咱们县,可这么多年,没人来找过他。"
我摸出铁盒里的信,泪水泡过的字迹终于显了形:"素芬,路通了我就回家。别等我,找个知冷知热的。包里那包茉莉花茶,给小铁柱留着,他要是愿意当兵,把照片给他,就说他爸没给老陈家丢脸。"
周连长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烫得惊人:"小铁柱,让我当回你阿姨成吗?"她指腹蹭过我手背上修拖拉机磨出的茧,"你爸总说,修拖拉机的手巧,以后能修更大的机器。"

我喉咙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入伍那天,我妈往我包里塞了双新做的千层底,说:"到部队别偷懒。"现在我懂了,她不是怕我累,是怕我像我爸那样,把所有的累都咽进肚子里。
后来周连长成了我最严的"班长"。战术训练时她揪着我后领喊:"陈铁柱!给我爬快点!"可我膝盖擦破皮时,云南白药准会偷偷出现在我药箱里。中秋夜站岗,她塞给我块月饼:"你爸当年总把月饼分给战友。"
今年清明,我跟着她去了云南。坟前的茉莉开得正旺,她把那包陈了二十年的茉莉花茶撒在碑前:"老陈,你儿子没丢脸,现在是连队机械维修骨干了。"
风掀起纸灰,像群黑蝴蝶绕着墓碑飞。我摸着碑上"陈建国"三个字,突然懂了我妈常说的"你爸是英雄"——不是因为他救了多少人,是因为他用命护着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现在我常想,如果我爸知道,他用命打通的运输线,后来成了云南的致富路;如果他知道,那包没送出的茉莉花茶,最终被他儿子捧在了手里。那他躺在碑里,会不会笑?
要是你,会把亲人用命藏的秘密,原封不动地带进新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