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
季亭枝嘴角勾着,眼神却冰冷。
[我求你作续弦,以防万一。] 我为之惊讶。
[你为了遮掩自己,不断求娶良家女子作配,最后又不得不一-将其灭口。那鳞儿呢,你们这么要好,为何你也要拋弃他?]
他垂下眼眸,语气有了一丝变化: [他自己染上脏病,还赌钱偷东西,我不得已才....
我不屑地认讽道:
[什么话,是你玩腻了人家,想撂开手又怕他撕破脸到处乱说吧。
[我可都打听到了,勾搭鳞儿、故意染病给他的粉头,是有人花钱专门雇的,听说雇主,是一位北方口音的蒙面公子,那赌坊,也是粉头哄他去的。]
季亭枝抿了抿嘴唇,拿瞧死人的眼神瞧我。
[你进府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家小姐走时,毒发作得很快,没什么痛苦,你就不一定了。]
我看看他身侧捏得发白的拳头,声笑道:
[看来奴婢在少爷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我提裙起身,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始梳头。
季亭枝看到我手里的玉梳,微微惊讶。
[你没烧?]
我反问:
[烧?我为了激那老头装装样子罢了,这可是蓝田玉的梳子,传了几代了,触手生温。
[借尸还魂,老头扯来唬人的,少爷你信?]
季亭枝坐起来,活动下筋骨,似乎有些遗憾:
[我们都看错了你,管家说丫鬟胆子小, 随便吓一吓,吓傻了就好摆弄了。
[他从江湖郎中那儿听说了这个法子,我觉得太琐碎,不够直接,没想到他还有别的心思....]
我恍然大悟。
[难怪你叫阿香扮鬼吓我, 可惜她扑了个空,没吓到我,把阿贵吓个半死,还被我发现了一少爷啊少爷,不是只有你会用香味来确认身份。]
季亭枝冷笑一声,正要下床,忽地动作一顿,语气怪异道:
[你何时改口叫我少爷了?]
青丝及腰,铜镜中人儿明眸皓齿,言笑晏晏。
我动作不停。
[咱们都是夫妻了,还见外么。
[少爷,等我梳完头,再来侍奉你,我最爱梳头了,以前在家,日日都要拿梳子按头,只不过那会儿有丫头帮我,如今,少不得自己动手。]
季亭枝盯着我,脸色骇然。
外面,月隐入云翳之中,黑沉沉不知几何。
烛火只剩最后一点,子时早过了。
[你到底是谁!是小姐?还是丫头?]
我摇头。
[少爷,你喝完茶,吃了药,该休息,不该生气。]
[药?]他大惊,看向桌上的茶杯,忽然捂住心口,开始猛烈咳嗽。
我梳好头,拿出金钗插进发髻-李管家给的,此刻轻了不少。
想是毒药都被取出来了的缘故。
[你说得对,死这件事,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知道有没有那种运气了。]
我缓缓挪步,走到跟前,静静看着他。
季亭枝头面发紫,叫天天不应。
他痛苦地在床上翻滚,抽搐,号了好久, 才渐渐平息。
窗外漆黑的夜,浮出一丝靛蓝天光。 屋内,喘气声越来越小。
[也好,以后再不用吃药了.....]
季亭枝两眼微睁,无神地望着床幔。
[我从小就吃着了,爹专门找洋人开的。
[他说:眼睁睁看我和男人厮混,还不如让我当个不能尽人事的废物。药吃下去, 就清心寡欲了。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你说,鳞儿会恨我吗。]
11
清早,我叩开岳宅大门。
李管家面露喜色。
[小姐,您回来了。]
他们找到鱗儿时,人已经病入膏肓,气绝身亡。
和他爹一样死不瞑目一到底是没亲眼看到季亭枝的结局,不甘心。
我点点头。
[家里呢,没人来过吧。]
[小姐放心,老爷昨儿才稍稍清醒点。]
爹爹瘫痪在床,见了我,怒目圆睁。
[你这个孽障,还回来做什么?]
我笑道:[女儿才离开不过半月,爹都能开口说话了,看来女儿命硬,都是随爹。]
说着我点了香,插上案台。
[我总得回来看望您老人家,给娘上炷香不是?] 爹气得直发抖。
[当初你害死赵大官人,我就该把你送官,或者直接打死,咳咳..... 我两手一摊。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由着你老人家卖我的丫头吧。]
[那种老不死....是他活该!] 心中一股戾气上浮。
[只是我没想到,你不光卖我的丫头,还想卖我,两箱金子,你就把我卖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短命鬼。]
一收到季府的聘礼,爹立马就把我关起来。
出嫁那天早晨,我哭着,跪在地上求管家:
[李叔,您是看着我长大的。
[我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您让我最后再见见爹,磕个头,也算父女一场吧....]
李管家心有不忍,开了锁。
他托人打听过。 季府这位少爷不受重视。
在京时,娶了好几个夫人,最后全莫名暴毙。
爹执意嫁女,他也劝不动。
一进屋,我便关了门。
爹搂着小妾睡得正香。
我劈晕了小妾,用一根金钗,挑断了老东西的手脚筋。
我冲回房间,想带着丫头一起逃,刚进屋,被一声闷棍放倒。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我发现自个躺在床上。
看见紫英穿着我的红嫁衣,盖上盖头。
外面,季府的人来催了,门被挤开一条缝。
紫英移步,挡着门外的视线,俯身捏我的下巴。
大声道:
[你就别跟来了,待在家里,好生替我尽孝吧。]
我送她的香囊也不要了,摩挲几下,放回我手心,出了门。
荷包青色的缎面上,还有泪痕。
待仆人冲进来的时候,屋里只剩我一个, 呆坐在窗前。
靠着从爹那里找到的卖身契,还有李管家的帮忙,我收服下人,成功管了家。
要把丫头救出来才行。
我查出季亭枝和小厮的勾当,查出鳞儿和老管家的关系。
快要想到办法了。
这时,传来丫头的死讯。
距她嫁过去,不到半月。
季府又来提亲了。
[怎么只有你,季公子人呢?]
老头子想起身,想来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他想有人能收拾了我这个不孝女,让他重新成为一家之主。
我对着娘亲的牌位,看着那烟一直上升, 上升到某处,被看不见的手一点,旋即破散。
[别着急,您一会儿就见到了。
[娘死后,您大约也和我一样不痛快,放心,往后的路,有女婿作陪,您就不孤单了。]
12
季府的事,爹的死,都好办。
小地方关系互相牵连,天大的人命不过几句话,几两金。
怕就怕日后,季亭枝那个做官的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下放的儿子,想要彻查追究。
少不得需要远走他乡,隐姓埋名避避风
头。
也好,我早待烦了。
变卖了季府、岳宅两处产业,我带着下人和管家上了船。
顺江而下,做做生意,游览山水。
夜里,我站在船头,望着江面。
有时路过悚然沉寂的陡峰,有时是烟花丝竹装点的亭台楼榭。
万水千山,景物变换。 看烦了我便回头,看看身后的阿香。
过了这么些天,那双原本木愣愣的杏眼, 终于在今晚有了神采。
我认真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终于,那双眼里,一点点漫盈出同我的眼泪一样炽热的泪珠来。
[小姐,小姐。]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哭。
我也是。
紫英,我的紫英终于回来了。
当初我找人扮成江湖郎中,透露给季府老管家的[借尸还魂]的法子,此刻总算尽了全功。
我早打听过。
紫英身边,有个丫鬟,眼高于顶,喜欢季亭枝,时常欺辱紫英。
甚至那毒,都是被她骗着喝下去的。
丧礼上,我把布包打开,换了纸条。 叶游香。
我老怕自己忘了,默念了好多遍,事后还忍不住再三确认。
这可是关系到紫英能不能回来的大事。
还好,我揉揉她的脑袋。
[臭丫头,你终于找到路回来了。]
紫英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我,扑到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闻到你的味道了。]
借尸还魂,要准备好魂魄不全的身体,最重要的,是为其佩戴引路之物,须得是逝者生前最重要、十分割舍不下的东西才行。
这东西,我早给阿香戴着了。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在不停变化,一天一个新样,唯二不变的是江水,还有从这水里升起的月。
现在,再多加两个一我和丫头。
我有好多思念,好多感慨堵在心里,如今面对面,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唉,那些写诗的糟老头子真烦,又要作诗,又要留白,有没有什么句子,是说我和丫头的呢?
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的心,还和那晚在芙蓉树上时一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