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本文摘自《江西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一辑(1982年12月),作者赖盛庭,《关于赖世璜之死》

原国民党首都宪兵司令部旧貌
正文
最近看了《江西文史资料选辑》一九八二年第二辑上刊登的《白崇禧枪毙赖世璜内幕》后,觉得其中颇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作为赖世璜故乡的一名文史工作者,愿就所知,提供参考。
1982年秋,笔者翻阅了原国民党江西通史馆吴宗慈所著的《江西人物新志稿》中的《赖世璜传》;研究了赖氏家谱中的《上将军长肇周公传》(即赖世璜)和赖世璜的墓志铬;走访了赖世璜的遗孀陈如珍,长女赖才灵、孙黄德劭、赖军鸣及其原管家赖业勤、士兵赖养林等人,对原国民革命军第十四军军长赖世璜的身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尤其可贵的是,得到了当年第十四军作战参谋、赖世璜被捕、被杀的目击者,冯白禽写的关于赖世璜的死的遗稿,和冯写给魏晋的,关于赖世璜被杀的私信。另外还得到原赣军司令官彭程万写给赖世璜女儿赖慧娟的多封书信,为叙述赖世璜之死提供了可贵的资料。本文就是在这些资料的基础上写成的。应该比较接近当时的历史真实。尽管这样,笔者仍属从文到文,并非亲眼所见,仍不敢说必无出入。
一九二六年秋,国民革命军北伐,顺利占领长沙之后,迅速向岳州进击。驻守在广东潮(州)汕(头)的何应钦部也磨拳擦掌准备东入闽南。革命势力以一个扇形面在南方展开。这时,北洋军阀窥破了北伐军动向,异常惶恐,于是积极调兵遣将力图抗争。北洋军苏皖赣巡阅使孙传芳,自统重兵进驻南昌、九江间,企图从江西西袭长沙。并命江西之蒋镇臣部万人驻守吉安;杨池生、杨如轩部万余人驻守赣州,企图分袭湘、粤。另外,又命福建之周荫人,集结重兵于龙岩、永定、和平一线,准备同时袭击潮、汕,直取广州。假若北洋军阀此战得手,不仅出击湘、鄂的北伐军将被分割截击,归退无路,连广东的司令部也有危险。就在这时,驻守在赣南宁都、瑞金、会昌、于都一带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四军赖世璜部,突然在于都誓师,挥军袭击赣州。血战一昼夜,攻克赣州,并迅速向东北扩大战果,一边进攻建(昌)抚(州),一边又分兵东入闽西,袭击周荫人部。这时,驻在福建上杭的北洋军李凤翔部下的曹万顺旅亦倒戈响应十四军,闽西大震。驻守潮、汕的何应钦趁机入闽,三方夹击,大败周荫人部。北伐军福建战场得手,孙传芳连失两路偏师,已不敢窥湘。岳州之北洋军失却援军,士气瓦解。
北伐军乘势攻陷岳州,前锋直指武昌城下。接着赖世璜部攻陷抚州,进逼赣北。程潜、朱培德部得以占领南昌。随后赖世璜率主力东入闽北,配合何应钦部迅速占领福建、浙江。于是闽、浙、赣三省平定,战线直推至长江两岸。
这一战使国民革命军第十四军,成了北伐中的一支劲旅,同时也大大的提高了赖世璜的威望。这个既不是蒋介石嫡系,又与桂系军阀素无交往的赣军将领赖世璜,便成了蒋、桂双方要么争取,要么消灭的对象。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在各派势力倾轧中下野。东渡日本,白崇禧等桂系军阀控制了南京政府大权。这个颇有声望而又不肯亲近桂系的赖世璜,便步入了危险的境地。
一九二七年六月,白崇禧以江左总指挥的身份下令北征,继续追击孙传芳部。第十四军奉命北进,经海州直至山东。这时,白崇禧便对赖世璜耍起了花招。以骁勇善战为名,命令赖世璜孤军攻占鲁南重镇临沂,而他自己则以接应鲁、豫两条战线为名,集中几个军去攻一个台儿庄,以坐收东、西两边渔利。
临沂是山东的南大门。一旦临沂攻克,北伐军便可直指济南,威胁北京。因此,孙传芳不惜血本,派出他最精锐的部队方永昌的两个师在该城驻守。当时赖世璜的十四军装备很破旧,士兵用的多是老式的日本村田式步枪,没有火炮,连手榴弹都很缺少。而方永昌部队则配有大量的花机关(即轻机枪)和手榴弹。临沂城城垣坚固,易守难攻。赖世璜电请白崇禧调炮兵增援,白崇禧按兵不动,却从江南调来五百架竹梯给他,要他爬墙越涧。当时正值盛署,十四军在烈日下围城半月,精疲力尽。又兼弹药消耗得不到补充,战斗力大损。这时方永昌部队转守为攻,开门冲出城下一战,十四军死伤一千多人。白崇禧这才下令撤围,退驻三叉河体整。这便构成了白崇禧杀害赖世璜的理由之一:“畏缩不前”正在这时,还出现了一次孙传芳诱降赖世璜的事件。正当十四军在临沂城下鏖战之际,孙传芳派了一名代表,带着他的亲笔信来找赖世璜,企图诱以重利,引赖倒戈。赖世璜没有接见来使,写了个战时报告,连同孙传芳的来信,派了一名副官送到白崇禧那里。
这一事件由于赖世璜处理得严密、谨慎,使白崇禧没有抓到口实,却加深了他对赖的疑忌。
就在三叉河休整时,另一件致赖世璜死命的事件发生了。那就是熊式辉部下控告赖世璜克扣军饷,造成赖世璜军前抢白白崇禧使白很不好受。
熊式辉是赖世璜一手培养起来的。早在熊留学日本期间,赖就长期资助他,回国后也一直受到赖的青睐。赖部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时,熊被派到该军任党代表。抚州之战中,原第一师师长易简战死,赖便委派熊当师长。熊在赖手下备受恩宠,当时一直感恩戴德,称赖为兄长,称其夫人为嫂嫂。他得势后,却萌发了篡夺第十四军军权的野心,不惜采用阴谋手段,借助外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蒋介石下野东游后,军政大权掌握在李宗仁、白崇禧等桂系军阀手里,熊式辉便一头栽倒在李、白怀里。
十四军渡江北进时,赖世璜因病没有随军前进,队伍交给总参谋长刘士毅指挥。这时熊式辉大肄扶植党羽,积极从事陷害赖的活动。临沂失利后,熊以治病为名,跑到南京、上海,在军政当局面前,到处散布赖世璜的“恶行”。同时又指使其在前线的亲信,到白崇禧面前控告赖世璜克扣军饷(这一事件是否属白、熊串通布置、不得而知)。
在三叉河休整期间,白崇禧派参谋王泽民到十四军视察。王一到便指责赖“克扣军饷,畏缩不前”,要赖承认错误,三天内作出详报,送到白崇禧处。赖世璜其人向来傲慢,不仅没有接受批评,而且怒骂王泽民为饭桶,甚至拔枪威胁。三天后,白崇禧亲自来到三叉河十四军驻地。赖世璜在小里村召集全军大会,请白崇禧训话。白讲过话后,赖便当着全军掀开了矛盾的盖子,大声说:“有人告我克扣军饷,今天白总指挥在这里,你们当面告吧,我赖世璜有四个儿子,如果我吃了官兵的钱,我四个儿子都会死绝。”接着他又说:“我军到长江流域前,每月军饷是十万元,进入福建加到十五万,后来队伍扩大,又加到二十万。那时是何(应饮)总指挥发的。以后归白总指挥发。现在何总指挥还欠我军二十万元未发下来,如今白总指挥又欠下二十万。今天白总指挥来了,兄弟们不信,请白总指挥答复。”随后又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家里很穷,也没有自己带钱来当军长的。谁说我吃了你们的钱,请站出来向白总指挥说明。如果是我吃了,你们马上打死我!”
这一番抢白,弄得白崇禧面红耳赤,如坐针毡。没等列队送行,便带着卫队坐轿车走了。
也就在这期间,赖世璜又撤了熊式辉的师长之职。随后,白崇禧的部队节节败退,直退回长江岸边。第十四军担任阻击,随后也退到江南,驻在无锡一带。
一九二七年九月初,赖世璜接到当时国民党中央委员李烈钧的电报。李将由上海到南京,约赖在无锡会面。赖世璜从前在李烈钧手下任职多年,李是赖的上级和恩师。因此,赖世璜应约到无锡车站拜见了李烈钧,并同他一道到南京谒见军事当局。由于长江战争吃紧,九月十三日,赖从小路返回无锡督战。
这时白崇禧杀害赖的杀机已经张开,赖自己也有所觉察。从南京回无锡后,终日郁闷不乐,曾对他的夫人说,“我已骑虎难下。他们要我的命,我有一枪一弹就要跟他们拼”。
几天以后,赖世璜去上海养病,住在外国租界里。这时他已感到形势非常紧张,于九月二十七月打电报回无锡,叫卫队去接他回去。作战参谋冯白禽,带了一队卫兵到上海护卫。为了免遭武器检查,赖命令卫队不要进租界。冯便安排卫队在上海北站一家旅馆住下等待。赖把冯白禽叫到租界住处,交给他一支德制瓦斯枪和一盒烈性催泪弹,说是以防万一。九月二十九日下午八时,赖又打电话给冯白禽,命他带卫队乘当夜快车回无锡,并说他自己准定乘当晚中央委员的专车回去。当晚十时半,赖乘小汽车来到火车站。刚一进站,就有一位衣着阔绰的人上前与他握手,请他上了中委专车。冯白禽正要叫卫士跟赖上车,埋伏在车站的刘峙部宪兵突然冲出,缴了卫士的枪,并包围了火车。然后一涌上车,逮捕了赖世璜。
刘峙其人原来也在赣军中任职。赣军初到广东作战时,赖在赖军司令彭程万部下任第二梯团支队长。刘峙当时是赖手下一名营长。不知什么原因,两人结了深仇大恨,势不两立。为了解决赖、刘之间的矛盾,彭程万还亲自到他们当时的驻地韶关,做调解工作。调解不仅没有效果,赖还亲自打死了刘峙手下一个连长。彭见他们两人的矛盾越闹越大,只好把刘峙调开。此后两人关系一直势同冰炭。
赖世璜一上火车就被宪兵下了枪。赖怕死得不明不白,忙说:“不要开枪,有话好说。”宪兵给他戴上手铐,还从他身上搜走了一枚金质印章。(这个金章后来通过军政部交还了他,赖死后为他的另一夫人张云珍所得。)接着,宪兵给赖蒙住眼睛,押下火车,用汽车送到上海军政部。赖的眼睛虽看不见,但他还听到刘峙在那里说话的声音。
赖被捕的第二天,消息传到无锡,全军上下惶惶不安。谢杰(第二师师长)等为防一网打尽,急忙化装潜逃。两天以后部队即被改编。赖的得力助手,参谋长刘士毅也被调到南京军事委员会教育处任处长。十四军改编为独立第一师,熊式辉被任为师长。接着,白崇禧给该师发了三十万元军饷和二十万发弹药,作为对熊的奖励。至此,熊式辉终于达到了篡夺这支军队的目的。
赖被关押以后,当局才以“克扣军饷,畏缩不前”的罪名,宣布对他实行逮捕。赖在军政部一直关了四十多天,以后由刘峙部宪兵押解到南京,监禁在位于洪武街背后的陆军第一监狱。
事后,军政部长何应钦曾对人说,“赖世璜生前没有交结到一个好人,逮捕令在我这里押了好几天,也没有一个人向他通风报信。”赖在南京狱中,也曾对前往探监的张、陈二夫人说过,自己用人不当的话。主要是指熊式辉的叛卖和陈国平、谢杰等无能。
事实上,当时有意营救赖世璜的人,还是有的。原赣军司令彭程万就曾跑到南京政府拍案大骂。但赖世璜部早已脱离了他的指挥,他本人已无实权。另一个人就是蒋介石。蒋和赖世璜是保定军校的同学。但赖不是蒋的嫡系,所以蒋没有采取积极的行动。事情传到日本后,蒋介石放出要释放赖的口风,反而促成了白崇禧迫不及待杀害赖世璜的行动。
以后,李宗仁在回忆录中说赖世璜是蒋介石杀的,那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纯粹是为桂系军阀开脱罪责。
赖入监后并末料到必死。就以“克扣军饷”一罪而言,当时还不敢定论。第十四军金柜(军需)长,已奉命到南京算账。据算,当局欠下该军不少军饷,纵有“克扣军饷”之罪,责任也不在赖的身上。若论“畏缩不前”,更非死罪。在当时各军中,十四军还是声望较著的。因此,他对前来探监的两位夫人说:“这次如宽大我,我带你们回家去,从此再不当官了。”但是他也料到落在白崇禧、刘峙手里,生还的希望也是很小的。所以又说过“如不宽大我,我也没有办法。你们要带好儿女”等话。可见他对死,是有所准备的。
赖在监狱中,与姓马的典狱长关系不错,两个人还经常下棋,所以他比较自由。有不少人去看过他,他也曾把一些东西传出来。
一九二七年底,蒋介石将回国复位的消息传出,白崇禧等怕蒋复位后,杀害赖世璜的阴谋破产,于是急急忙忙安排把赖杀害。十二月二十九日,自崇禧从武汉打电报给南京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马晓军,催其早日下手。电文说:“犯军长世久押在宁,倘有疏误,何人负责。白崇禧艳午。”十二月三十日晚上,白崇禧又打电报给南京宪兵团团长孙星寰,电报说:“着该团长,将在押犯军长赖世璜,执行枪决,具报为要。白崇禧世亥电。”(当时冯白禽也被调到南京军事教育处编教材,上述两份电报是冯在马晓军处看到的。)
当晚,孙星寰来到赖世璜监房,向他宣读了白的来电。赖问他可不可以让他给家里写封信。孙说:“可以。”于是赖用八开纸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的姑夫黄大勳,托其照料后事。另一封写给他的两位夫人,陈如珍和张云珍,信中说:(大意)吁!命也!数也,我因用人不得力,至有此祸。家人不要伤心。家中财产除衣食外,照顾兄弟一点,其余资助家乡学堂。还有“大丈夫视死如归”等语。另外还写了一首诗。诗云:“军营世界乱忙忙,错认迷途是故乡。识得本来真面目,此身原是臭皮囊。”写毕,长吁一声,说:“这就是革命的结果!”随后点了一支烟,对孙团长说:“吸支打靶烟。”(也有人说赖世璜一边写遗嘱,一边还喝了一瓶酒。但当时亲自在场耳闻目睹的冯白禽的回忆录中,未提到喝酒一事,故不知真假。)
深夜十二时正,赖世璜走出监房,来到监狱门前空坪上。赖对孙星寰说:“就在这里吧。”于是宪兵从后列队举枪行刑。第一枪打在赖腿部,赖很生气,回头呵斥说:“没打中!”随即他又站直了身子。这时后面排枪齐响。赖扑地,身中六弹而死。时年仅三十九虚岁。
第二天,即一九二八年元月一日,赖世璜的两位夫人闻耗后,还跑到熊式辉家里哭闹,责备熊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熊则装着不知此事,还作出悲愤之态。
赖世璜死后,尸体由冯白禽等移至南京鼓楼佑民寺装殓。换装前后都拍了照片。入殓前,冯白禽还特意派人到九江买了一个瓷器铭盘。冯在盘上撰写了赖被杀之事,将它放在棺内。赖的灵柩在佑民寺停放了一段时间,后来用招商局的船只运回江西石城老家安葬。灵柩运到南昌时,彭程万等人还到章江码头迎接,并举行了公祭。
一九二八年,蒋介石回南京复位后,熊式辉看到桂系失势,便又设法脱离桂系,另攀蒋派高枝。于是利用与顾祝同的裙带关系(熊式辉原配姓顾),又一头栽倒蒋派怀里,抱住了蒋介石这条粗腿。独立第一师改为陆军第五师,熊式辉仍旧当了师长,并兼任了淞沪警备司令。这时熊式辉又假惺惺地跑到蒋介石那里,为赖世璜鸣冤叫屈,为其妻子代请优抚。当时国民政府“照准”以陆军上将因公亡故例给以抚恤,每年发给四百元钱了事。一个颇有名气的赣军将领,国民革命军军长,就这样不明不自地被谋杀了。
资料来源:
《江西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一辑(198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