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运前年
"你明明相中的是我妹妹,怎么就娶了我?"剛領完結婚證,朱丽萍问我这个问题时,她眼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而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九七八年,刚刚开完十一届三中全会,收音机里还在反复播放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
我叫周建国,那年二十六岁,在东风机械厂当技术员,每月工资三十六块五,在同龄人中已是体面工作。
"小周,老実说,厂里像你这样的大龄青年已经不多了,再不解决个人问题,评先进都得打折扣。"春节刚过,车间主任老张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那时候,"大龄青年"这顶帽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单位宿舍六人间,其他五个人都已成家,只剩我一个人还"光棍一条",每到周末他们回家,偌大的宿舍只剩我一人,倒也清静,只是夜深人静时那种孤独感会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组织上已经考虑到你的问题了。"老张神秘地眨眨眼,"县棉纺厂会计科长李根正同志家有两个闺女,大的二十四,小的二十,都是好样的,明天周末,你收拾收拾去看看?"
"去就去。"我嘴上答应得痛快,心里却打着小算盘:厂里几个已婚同事的媳妇都是从农村来的,勤快是勤快,可总觉得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雪融冰消的三月,我特意从柜子底摸出那件存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的确良衬衫,又用肥皂把裤子上的机油渍搓了又搓,骑着二八大杠,向县棉纺厂家属区骑去。
李家住在二楼,进门就闻到一股油墨纸张的清香,墙上贴着几张从《工人日报》上剪下来的插图,屋里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炉火正旺,一进门我就看见两个姑娘坐在土炕边。
大女儿朱丽萍穿着深蓝色的确良面料的棉布上衣,头发齐耳,眉目清秀却不出众,安静地低着头织着一件毛衣,见我进来,只是略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脸上浮起一丝红晕。

小女儿朱丽华穿着浅绿色的毛衣,扎着马尾辫,虽然模样和姐姐有七分相似,但多了几分活泼,冲我羞涩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宛如春日里的一抹新绿,顿时点亮了我的心。
"来来来,小周同志请坐。"李会计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络腮胡子,眼睛却格外有神,他给我倒了杯热茶,上下打量着我,"听说你是高中毕业,还自学了电工知识,不错不错。"
他的眼神不停在我和大女儿之间打转,而我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二妞身上。
"我们厂刚分了两间宿舍,都是砖瓦结构的,可比土坯房强多了。"李会计刻意提高了音量,我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称是。
茶过三巡,李会计把话挑明了:"小周同志思想觉悟高,工作也踏实,要不下个星期再来坐坐?"
临走时,丽华送我到楼梯口:"周师傅,您骑车小心点,这两天下雨,路滑。"
那一刻,我的心都醉了。
一个星期后,我又去了李家,这次特意带了两盒"大前门"香烟,丽萍依旧默默织着毛衣,而丽华却活泼了许多,谈起厂里的电影放映,眼睛亮晶晶的:"《小花》真好看,我看了两遍还想看。"
"下次放映我陪你去。"我脱口而出,丽华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第三次见面时,我鼓起勇气递了张纸条给李会计:"叔叔,我想和丽华多了解了解。"
李会计接过纸条,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小周同志,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老家,讲究大的没嫁人,小的不能先嫁,她大她先,这是规矩。"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种"规矩"我听都没听说过。
"再说了,丽萍初中毕业,会计算,会织毛衣,性格也稳重,当家理财少不了她这样的。"李会计说着,语气已经不容置疑。
我骑车回宿舍的路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有。

"这事儿哪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回家跟父母一说,我爹直接拍了桌子,"你都多大了?还挑三拣四!"
"听说那家姑娘老实本分,家里情况也不错,你赶紧把握住,再晚两年,好姑娘都让人挑走了。"我娘劝道。
就这样,在父母和单位的双重压力下,我稀里糊涂地和朱丽萍定了亲。
春末的一天,李会计和爱人来我家,直接说:"小周同志思想觉悟高,我们决定把大闺女许配给你。"我爹娘喜出望外,当场定了五月二十的婚期。
婚礼很简朴,只请了几桌亲戚和单位同事,大家都说:"现在提倡节约,这样挺好的。"
丽华闹了肚子没来,我心里明白,她是故意躲着我。
结婚那天,我穿着新做的蓝色的确良中山装,丽萍穿着红底碎花旗袍,我们骑着自行车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照片里我们都没笑。
新婚之夜,我和丽萍面对面坐在床边,谁也不说话。
她突然抬头问了那句话:"你明明相中的是我妹妹,怎么就娶了我?"
我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爹坚持,我也没办法。"她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心上。
就是那一晚,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才发现她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笑起来的时候会微微颤动,像是随时要落下泪来。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开始了。
我总是沉默,丽萍也不多言。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把馒头和咸菜打包好让我带到厂里。
刚开始,我常常借故在厂里加班,能晚回家就晚回家,有时甚至羡慕那些出差在外的同事。
"男人心,海底针",丽萍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却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家务活都干了,饭菜也总是热的。
"小周媳妇真贤惠啊,你小子有福气。"同事们经常这么说,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那时候,每人每月只有半斤油的定量,丽萍总是把好的留给我,自己就着咸菜吃干馒头。
有一次,我回家看见她在擦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没事,眼睛进沙子了。"
我知道她是想家了,或者是想起了妹妹,但我不敢问,怕揭开那道伤疤。
发工资那天,她总是把钱小心地放进枕头下的布袋里,说:"攒着给你买收音机,听说学英语要用。"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每次路过县供销社,都会不由自主地看那个玻璃柜台里的收音机,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买一台,但四十多块钱的价格让我望而却步。
七九年春天,厂里开始兴起学英语的热潮,大家都说:"要四个现代化,必须学英语。"
我偷偷报了夜校的英语班,每周学两次,晚上九点才能回家。
丽萍从来不问我去哪儿,只是每次我回来,都能看到桌上放着一盅热腾腾的荷包蛋汤,那是我最爱吃的。
"你这么晚回来,喝点热汤暖暖胃。"她轻声说,然后转身继续织她那件似乎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那件毛衣,我后来才知道,是给我织的。
那一年,厂里选拔人去地区技校进修半年,学习新型电机维修技术,名额只有两个。
"你去报名吧,正好用得上你的英语。"丽萍鼓励我。
"可是……"我有些犹豫,进修意味着要离家半年,而我们结婚才一年多。
"去吧,回来厂里准能提你当技术组长。"她眼里闪着光,仿佛看到了我光明的前途。
就这样,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地区技校,临走前,丽萍塞给我一个布袋:"里面是我织毛衣挣的钱,不多,你零用。"
我打开一看,全是一毛、五分的零钱,攒了足足二十八块三毛五。
技校的学习很紧张,每天要学十多个小时,但我想着家里的丽萍一个人支撑着,咬牙也要坚持下来。
她独自支撑着家,还用自己在食堂工作加班的钱给我寄来三块五一本的《电工手册》和两包老刀牌茶叶。

信里写着:"听说学习累,喝点茶提神。记得按时吃饭。"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在宿舍里偷偷抹了眼泪。
那半年,她只在信里提过一次丽华,说她去了更远的省城一家纺织厂,工作不错。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居然没有多少波澜,只是希望丽华能过得好。
进修回来后,我如丽萍所预料的那样,被提拔为技术组长,工资也涨到了四十二块,在厂里也算是有些地位了。
生活开始有了些盼头,我们商量着开始攒钱,先买个收音机,以后再添台缝纫机,说不定还能买台黑白电视机。
丽萍说:"听说省城百货大楼有卖'蝴蝶牌'缝纫机的,等你放长假,我们一起去看看。"
那时,她说"我们"这个词时,眼里有光。
我开始觉得,或许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八零年冬天,我突然发了高烧,厂医务室的王医生说是肺炎,需要住院。
丽萍二话不说,请了假,日夜守在床边,给我擦身子、喂药、换衣服。
她瘦了一圈,眼圈总是红红的,却从不在我面前掉泪。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她以为我睡着了,小声地自言自语。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完完全全地把我放在了她的生命里。
隔壁床的老吴大爷看不下去了:"小伙子,你媳妇对你这么好,你醒了也不说句暖心话,太不像话了!"
丽萍连忙摆手:"大爷别这么说,他病着呢。"
那天夜里,她以为我睡着了,轻声说:"建国,你好起来,我什么都不求。"
我心里一阵酸涩,她早就知道我心里有谁,却从未提起,只是默默地付出着。
出院那天,我第一次主动拉起她的手:"谢谢你,丽萍。"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泪痣微微颤动:"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我们路过供销社,她突然停下脚步:"要不,我们买个收音机吧?你不是想学英语吗?"

"钱够吗?"我有些犹豫。
"够了。"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沓整齐的票子,"我织毛衣的钱,加上在食堂加班的,攒了六十多。"
那天,我们抱着人生的第一件大件电器——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回了家,邻居们羡慕地说:"小周家可以啦,听广播学英语,将来准是工程师。"
晚上,收音机里放着《英语九百句》,我跟着念,丽萍在一旁静静地织毛衣,屋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息。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我念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转头对丽萍说:"你好吗?我很好,谢谢。"
她抬头看我,眼里带着笑意:"我也很好。"
就是从那时起,我不再把丽华挂在心上,而是真正开始了和丽萍的生活。
日子过得清贫而踏实,丽萍永远是那个不多话、却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人。
八二年,我们有了儿子,取名周小东,寓意东方升起的太阳。
为了照顾孩子,丽萍辞去了食堂的工作,在家织毛衣贴补家用。
有了孩子后,家里更热闹了,我也慢慢变得爱说爱笑,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抱儿子,然后问问丽萍今天过得怎么样。
"这个周建国,以前闷得跟个兵马俑似的,现在倒成了话匣子。"邻居老刘调侃道。
丽萍只是笑,眼角的泪痣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八五年,我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工资涨到了七十多块,丽萍非要请邻居们吃饭庆祝。
"你呀,都当官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街坊。"老刘媳妇开玩笑道。
"什么官不官的,都是给厂里打工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家建国最实在,不像有些人,官儿越大,架子越大。"丽萍笑着说,满眼都是骄傲。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眼中的我,远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
九零年,单位分房,我们分到了一套六十多平的楼房,告别了筒子楼的生活。

搬家那天,左邻右舍都来帮忙,热闹非凡。
"小周家可是从平房直接搬楼房,跨越式发展啊!"老刘一边帮忙搬东西一边感叹。
新家里,丽萍特意空出一间小房当书房,让我可以安静地看书学习。
"这些年你一直想考工程师,现在机会来了。"她说。
就这样,在她的鼓励下,我考取了工程师职称,成为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工程师之一。
"这都是托你的福。"我由衷地对丽萍说。
她却摇摇头:"都是你自己争气。"
时光飞逝,转眼小东也长大了,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当时可是热门中的热门。
"我儿子将来是要进外企的!"每次遇到熟人,我都会忍不住炫耀几句。
丽萍则总是默默地在一旁微笑,那种骄傲和满足写在脸上,却不需要用言语表达。
二零零八年,小东在城里买了新房,叫我们过去一起住。
"不了,我和你爸住惯了这里,城里太吵。"丽萍笑着拒绝了,但还是帮着收拾家当,说小东结婚用得上。
整理旧物时,她从一个旧箱子底下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条,那是我当年给她爹递的那张,上面写着:"我想和丽华多了解了解。"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这张纸条她竟然一直留着。
她看着我笑了:"命运有时候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需要什么。"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想起三十年来她为这个家的付出,心中满是愧疚和感激。
"你知道吗,丽华去年离婚了,第二次。"她突然说,"她性子急,受不得委屈,和你在一起,可能早就散了。"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丽萍说得对。
丽华像是一朵鲜花,美丽但娇嫩;而丽萍,则是一棵青松,不起眼却能风雨同舟。
我曾经以为的桃花运没有降临在我身上,但命运却给了我更珍贵的礼物——一个懂我、爱我,并愿意和我携手一生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夕阳西下,霞光满天。
"丽萍,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包容和理解。"我说。
她笑了笑,眼角的泪痣在夕阳下泛着光:"傻瓜,都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谢谢。"
风轻轻地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
我突然想起,我们相识的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风,吹起她的发梢,露出那颗我曾经忽略却如今深爱的泪痣。
"明天,我们去照相馆重拍一张结婚照吧,这次我们都要笑。"我说。
"好。"她靠在我肩上,轻声答应。
桃花运从未走远,只是我认错了它的模样。命运早就替我做好了选择,而这选择,是我一生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