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憾
"李秀兰,你好歹也是他们爹的续弦,咋連個席都不让孩子们上?"村里的王大娘站在院子里,声音像冬日的风一样刺骨。
"管好你自己家的閒事儿!"继母转身便进了屋,"咣"地关上了门,那声响在寂静的冬日里格外清脆。
我叫周志强,那年是1988年,父亲因肝硬化去世时,我二十六岁,妹妹周小云二十四。冬日的阳光穿过光秃的树枝,斜斜地照在父亲的棺材上,映出一片惨白的光。
父亲和继母李秀兰结婚八年,我和妹妹从未踏进过那个家门半步。这不是夸张,是实打实的事实。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冬,母亲因肺病去世,我和妹妹都在县城上学,我读师范,小云在卫校。那时候,一张全家福还挂在土墙上,照片里母亲的脸已经消瘦,但眼睛里还闪着光。
父亲是乡里小有名气的木匠,手艺不错,常常接些做家具的活儿。他的手上总有些细小的伤口,指甲缝里塞满了木屑,那是他养家的痕迹。日子虽不富裕但也过得去,至少我和妹妹的学费从来没有短缺过。
母亲走后半年,父亲再婚了,娶了邻村的李秀兰。那时我放寒假回家,刚到村口就听说了这事。邻居老李头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爹也是苦命,好在找了个能照顾他的,虽说带着个病弟弟,但人勤快。"
我一头雾水地回到家,看见院子里多了些陌生的物件——一把竹椅,几个花盆,还有挂在屋檐下的几串红辣椒。屋里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和父亲低声说着什么。
我推门而入,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站在灶台前,穿着深蓝色的确良衫,头发挽成一个髻。她转过身来,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有些风霜的痕迹,但眼睛很有神。
"这是你继母,"父亲说,声音有些局促,"秀兰,这是志强。"

她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晚饭时,我发现桌上多了几样菜,有荤有素,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这在母亲去世后的家里是难得的丰盛。父亲夹了些菜到我碗里,脸上带着些许尴尬和期待。
"小云啥时候回来?"我问。
"下周,"父亲回答,"她考试晚些。"
饭后,我正准备住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门口堆着些杂物。李秀兰从厨房出来,擦着手上的水说:"那屋现在是我弟住的,他病着,需要安静。你睡西边的杂物间吧,我收拾出来了。"
我愣住了,那是我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志强,就几天,委屈下,"父亲轻声说,"秀兰弟弟肺病厉害,需要单独一间。"
我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向那个堆满杂物的小屋。冬夜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床铺潮湿而冰冷。我躺在那里,听着隔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来,想着去看看那个"占了"我房间的人。推开门,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子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紫,呼吸急促。床头柜上摆满了药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苦涩的药味。
李秀兰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见我站在那里,脸色一变:"出去!别打扰他休息。"
我退了出来,心里的不满稍稍平息。至少,她不是凭空捏造。
小云回来那天,事情变得更糟。她一向脾气倔强,看到自己的房间也被占用,当场就和李秀兰吵了起来。
"你嫁给我爹,就是为了给你弟弟找个地方养病?"小云声音尖锐。
"你知道啥?你娘去世,你爹一个人哪能过?我照顾他,有啥不对?"李秀兰也不甘示弱。
"那你咋不照顾他的孩子?"
"你们都不小了,自己能活。你爹已经承担了我娘家的负担,我弟需要人照顾,没力气再养你们了。"她站在门槛上,眼神冷漠如铁。

父亲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头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那是他为难时的习惯动作。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拉着气得发抖的妹妹离开了。
"爹,我和小云不稀罕住这个家了,"我头也不回地说,"您自己保重。"
那天晚上,我俩住在村里老校长家。老人家叹着气,递给我们一碗热腾腾的红薯粥:"人各有难处,你们还年轻,别钻牛角尖。"
但对于十八岁的我和十六岁的小云来说,这无疑是最深的背叛。我们离开了村子,此后靠打工维持学业,毕业后在县城找了工作,很少回家。
每次不得不回去,父亲都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们,背着手,远远地就能看见他佝偻的身影。他会提前准备些水果或是自己做的木雕小玩意,站在那里,像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忐忑。
"爹,您身体咋样?"我问。
"好着呢,不碍事。厂里工作忙不?"他小心翼翼地问。
"还行。"
"小云最近咋样?医院工作辛苦不?"
"她挺好。"
就这样,简单的问候后,他会递给我们一些钱:"这是爹的一点心意,你们花着。"
我们从不拒绝,也从不说谢谢。那是我们仅有的倔强。每次交谈不过三言两语,他从未带我们进家门一步,我们也从未要求过。就这样,父子父女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八年如一日。
有时候,在县城的夜里,我会想起父亲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白天的阳光一照,这些念头就被工作和生活的琐事冲得一干二净。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志强,你爹不行了,快回来吧。"是村支书打来的。
我放下电话,手在发抖。小云从医院赶来,我们连夜坐班车回村。到家时已是凌晨,大雪纷飞的腊月天,寒风刺骨。

父亲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李秀兰坐在一旁,眼圈发红但没有眼泪。看到我们,她起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多言一句。
"爹..."我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曾经有力的手现在瘦得只剩下骨头。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声音出来。他的眼睛越过我,似乎在寻找什么。我回头看,李秀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大夫说是肝硬化晚期,"村支书低声对我说,"前些日子就知道了,一直瞒着你们。"
那一夜,我守在父亲床前,看着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听着他时断时续的呼吸。天亮时分,他安静地离开了,没有遗言,没有交代,就像他的一生一样沉默。
丧事由村里人帮着操办,李秀兰始终保持着距离,我们也冷眼相对。村里人来吊唁,说着些"节哀顺变"的话,我们麻木地点头,心里空荡荡的,连悲伤都感觉不到。
"你爹这辈子命苦,"老村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先是你娘走了,后又摊上个麻烦事。"
"什么麻烦事?"我问。
老人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还不是秀兰那个弟弟,得的是肺结核,花了不少钱治,听说你爹把棺材本都贴进去了。"
我心里一震,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心疼。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在他的工具箱底层发现了一本发黄的日记本。那是个蓝色的塑料皮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上海"牌子的字样,角落已经磨损。我从未见过父亲写日记,他读的书不多,能写的字也有限。
翻开,里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有些地方还有墨迹浸湿的痕迹:
"今天志强来信说考上了师范,心里高兴。秀兰的弟弟病重,大夫说要去县医院,需要钱治病。志强妹妹的学费还没着落,心里发愁..."
"小云毕业了,听说在县医院找了工作,真出息。秀兰还在照顾她弟弟,夜里常常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医药费像无底洞,前些日子卖了那块地,钱又花完了..."

"今天去县城看了志强和小云,不敢让他们知道家里的难处。志强瘦了,小云的手也粗糙了,心疼。秀兰已经尽力了,她弟弟的病看着有些好转,希望苍天可怜..."
一行行朴实的文字,像是一把锥子,刺痛了我的心。翻到最后几页,日期是去年冬天:
"今天去医院检查,大夫说肝不好,让少喝酒。我哪敢说家里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酒喝?秀兰的弟弟终于能下地走动了,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肚子疼得厉害,瞒着秀兰去诊所打了针。志强和小云又快过年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看我。这几年,他们恨我,我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秀兰的弟弟死吧?"
最后一页,写着:
"医生说我的病治不了了,让我回家等着。我不怕死,就是放不下志强和小云。这些年,亏欠了他们太多。秀兰知道后,哭了一场,说对不起我。其实,我要谢谢她,这些年没有她,我怎么过?秀兰的弟弟说要还钱给我的孩子,我笑了,命都快没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只希望志强和小云别怪秀兰,都是我的错..."
合上日记本,我的手在发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原来,李秀兰嫁给父亲时,就背负着照顾重病弟弟的责任。父亲答应了承担这个负担,却没有余力再抚养我们。他选择了成全她的亲情,却辜负了我们。这不是她的罪过,也不全是父亲的错,是生活的重担压垮了这个家。
"志强,你看到什么了?"小云走进来,看到我的眼泪,紧张地问。
我递给她日记本,看着她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痛苦。她抓着日记本的手指节发白,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发黄的纸页上。

"爹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小云哽咽着问。
"或许他觉得我们会不理解,会责怪他,"我轻声说,"就像我们这些年做的那样。"
丧事的最后一天,李秀兰的弟弟也来了。他比八年前见到的时候健康多了,虽然还是很瘦,但眼神有神,脸色也红润了不少。他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声音里带着愧疚:"谢谢你们的父亲,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我会报答你们的。"
我看到李秀兰独自坐在院子的角落,手里攥着一块已经洗得发白的手帕,眼神疲惫而空洞。灰蒙蒙的天空下,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
"累了吧,"我端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喝点水。"
她抬头看我,似乎不敢相信。接过杯子时,她的手指粗糙得让人心惊,指甲缝里还有泥垢,那是长年操劳的痕迹。她突然掉下泪来,无声地哭着,肩膀微微颤抖。
"他常常念叨你们,"她低声说,"每次看你们,回来都要默默抹眼泪。前些年,他生日,我给他买了件新衣裳,他说穿着见你们不合适,怕你们觉得他过得太好....."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那些年,我们以为父亲过得舒坦,原来他和我们一样,在思念与亏欠的夹缝中煎熬。
"他是个好人,"李秀兰继续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嫁给他,我没有后悔过。就是对不起你们,我...我没脸见你们。"
小云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她慢慢蹲下身,看着李秀兰:"我们也有错,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怨恨你们。"
李秀兰摇摇头:"不怪你们,换谁都接受不了。"
父亲火化后,我们带着骨灰去山上安葬。那是个向阳的山坡,父亲生前说过喜欢那里,因为站在那里能看到整个村子。李秀兰坚持要我和小云挑选位置,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像个局外人。

"妈,"我突然转身,轻声唤道,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她,"您来选吧,爹走了,您比我们更了解他。"
李秀兰愣住了,随即泪如雨下,她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小云走过去,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这...这里吧,"李秀兰指着一棵老松树下的空地,"他常说这树好,活了几百年,见证了多少事。"
我们将父亲的骨灰安放在那里,立了一块简单的墓碑。刻字的时候,我问李秀兰:"墓碑上,您的名字要不要一起刻上?"
她摇摇头:"不用,我不配。"
"您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是应该的。"小云坚持道。
最终,墓碑上刻了三个名字:父亲、母亲,还有李秀兰。看着那三个名字,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平和。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能互相理解,没有生活的重担,没有病痛的折磨。
回村的路上,李秀兰告诉我们,她弟弟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在镇上的木器厂学徒。
"他说要还你们钱,这些年你爹花在他身上的,"她说,"我也存了些,不多,但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我摇头,"那是爹心甘情愿的,不是债。"
"那...那我能不能,偶尔去看看你们?"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爹走了,我..."她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她的意思。
"您要是不嫌弃县城的小房子,随时欢迎。"小云说。
下山时,冬日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我们身上,带来一丝暖意。远处,村子里炊烟袅袅,像是一幅安静的水墨画。
我突然想起父亲日记最后一页的话:"希望志强和小云别怪秀兰,都是我的错..."
不,爹,不全是您的错。是生活的不易,是命运的捉弄。但好在,我们还在,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山风吹过,带着初春的气息。树叶沙沙作响,像是父亲在低声絮语。我明白,人间的亲情,从来就是最难割舍的纽带,也是最需要理解与宽容的情感。而我们,终于迟来地学会了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