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古时代是一个礼的世界。礼,有礼制、礼法、礼俗,乃至礼器等不同层面的阐释。所谓礼器,具体而言就是由青铜器为主导的礼容器,而容器,大部分与饮食有关。以往上古饮食史研究的大多是器具及器内的食物,进而是宴饮场合中的仪礼。但这些并不能构成上古饮食史的主体,真正的主体还是烹饪。张光直在《中国饮食史上的几次突破》中明言“烹饪技术则是农业开始后,影响中国饮食文化的另一重要因素”。

受“君子远庖厨”理念的影响,现在我们虽然知道当时有蒸、羹等烹饪方法,具体烹饪技术在文献中却语焉不详。《周易·需卦》象虽云“君子以饮食宴乐”,却无宋林洪《山家清供》的风雅翔实,如“梅粥”条:“扫落梅英净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资料不足,方法介入,空间(space)概念对先秦饮食进行阐释或有帮助。
空间具备同时性和共时性。参考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产生》,可以对饮食的空间进行三层定义,分别为餐桌陈菜、厨房位置、地区环境。这里主要谈与仪式相关的餐桌陈菜和厨房位置。
餐桌陈菜
先秦时期没有高式家具,食物或食具陈放案俎上。然而案俎空间有限,很多是放在周围地上,故《孟子·尽心》上篇有“食前方丈”之谓。古人席地而坐,在身前放置食物,东汉赵歧有注云,“极五味之馔,食列于前方一丈”。如此布菜空间,就需要是调和五味的烹饪,意即食材本味,调料滋味或香味都融合在一起,鉴于当时燃料火力偏弱的情况,需要长时间炖煮熬制。这样一来,现代饮食和营养强调的断生脆感就要少很多。
这种烹饪方式也容易跟敬神祭祀联系在一起,如宋代程公许《明禋进戒诗》中“广内九重,方丈八珍。采翠眩转,尊罍溢醇。皇情泊然,尧采若颦。沓来封章,敷列典坟”。鼎调五味与最初祭天所用的白肉并不矛盾,其基本逻辑就是祭完后再加工。白肉祭完后,再佐葅醢食用。“方丈八珍”在献享之后,也大多需要再加热。当然,后者有我们想象的成分,但笔者家中年节祭食逝者长辈,也是先供炸鱼蒸肉,后面再重新烹制,大家食之。我们脑子里的历史大多是诸多断代史的排列,如果以“大历史”眼光视之,如此祭法、食法,恐怕是一脉相承。据周立刚《举箸观史:东周到汉代中原先民食谱研究》,东周时期的主要粮食作物与新石器时代无明显差别,若再追究背后的烹饪食理,更是悠悠几千年。
后来,“食前方丈”又有“食前方丈,罗致珍馐,陈馈八簋,味列九鼎”的繁化。其中“陈馈八簋”出自《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味列九鼎”不大可能是实际的美食,至少不符合现在的口味。比如《周礼》出现的“八珍”,现在来吃可能常人难以入口。八珍其中一味为肝膋,《礼记·内则》中有详记,“肝膋,取狗肝一,幪之以其肝膋。濡炙之。举燋其肝膋,不蓼”。庄申《从“八珍”的演变看中国饮食文化的演变》认为,就是用狗网油蒙在肝上烤,待烤得发焦,白口食之,做法让人不可思议。另外如炮豚,不会是现在的烤乳猪,庄申以为也不太会好吃。上古八珍的核心在于祭,而非食。
所谓祭,就是菜品如獭祭般层层摆开。在有限的案俎上,摆放本身就很困难,遑论啖食。居陋巷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才是饮食,虽然平常甚至简陋了些。中古时期的“行厨八珍”倒是美味,然考其每道都是主菜,当视之为历史演进下的凝练。耶律俦虽作《行帐八珍诗》,但也非一宴必备,八珍颇类似潇湘八景的组合。
厨房位置
古来重饮食而轻烹饪,厨者更是难入史籍。伊尹因为宰相身份,易牙是因为道德规范。关于厨人真正有名有姓,要晚到清代袁枚《厨者王小余传》。宋高宗御厨有位刘娘子,虽然“所治脯修,多如上意”,但未具名。
庖厨活动作为祭祀礼仪的有机组成部分,在汉代画像石上屡见不鲜,据王双生2011年的研究,有60余块庖厨画像,涉及鲁、徽、苏、浙、川、豫、陕等地区。然而,绝大多数材料只是场景描绘。河西地区汉晋壁画墓有170处庖厨材料,但绘制位置大多不定。在墓室前室东、西、北壁,中室的东、西、北壁都出现过庖厨图,具体行为也不一而足。郑州南关159号汉墓以及乾元北街画像砖墓,分别出土了一件陶屋院落,可以看到厨房与主室的位置关系。厨房都在西厢房,与主房均是一步之遥。
当然等级越高,厨房位置就可能越远。如徐州北洞山楚王墓,有烹饪功能的9、11室都放置在附属建筑的第四进侧院中,与主体建筑的前堂后室距离较远。远离中原的广州象岗山南西汉越王墓,厨房所在的西侧室就离主室很近,只一条短甬道相连。厨房与主室的距离,必然影响到传递菜品路线的长短,势必会考量食物的保温问题,以及口感甚至镬气。后者日益成为现代美食评判的标准。汉代还没有炒菜,不太会涉及,但厨房位置的远近,与美味的关联也甚大。像南越王受中原礼仪限制很少,厨房安排较近,自然出现了煎、烤等做法。西侧室出现三件烤炉、一件煎炉,且有使用痕迹。其中烤炉上还有猪的形象,研究者认为可能是粤式烤乳猪最早源起。楚王墓的厨房虽然较远,但有储水的陶缸,刘艳在《浅析汉代厨房位置》中认为是用于蒸、煮。可见距离远的厨房,就多去烹饪这种带有汤汁来保温的食物。
中国饮食在宋代日臻盛大精致,是故宋代御厨人数接近三百人。所以,才能具备带有礼仪性质的春秋大宴。不过,虽称大宴,但人数比想象的要少,如宋神宗熙宁二年的集英殿春宴,真正能入宴的不足百人。整个宴会也不仅仅是吃饭,还有赐花、巡酒、教坊乐舞、百戏等环节。如此等等,自然是顾不上吃。北宋宫城不易复原,我们不太了解御厨房位置,但估计距离不会太近。高宗还吃到过煮得比较生的馄饨。推测不是厨人技艺问题,应是厨房较远,煮得略欠。待呈至御前,恰到熟口,不知哪里出了差池。(社会科学报社融媒体“思想工坊”出品 全文见社会科学报及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