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抽油烟机嗡嗡转着，我擦灶台时抬头，正看见婆婆举着半透明的三文鱼从冰箱里探出头来。她蓝布围裙上沾着几点淡红血渍，眼睛亮得像过年放的烟花："小芸你看，今早我跑了三家超市，挑的都是冰鲜直达的挪威三文鱼！"

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上周三的画面突然涌上来——朵朵吃了婆婆做的生牛肉汉堡，半夜上吐下泻，我抱着烧得迷糊的孩子在急诊室守了半宿。医生说生肉可能携带大肠杆菌，我攥着缴费单冲回家时，婆婆正蹲在厨房收拾剩肉，嘴里还念叨："隔壁王姐家天天吃刺身，哪有这么娇贵？"

"妈，咱能不能不弄这个了？"我弯腰捡抹布，指甲盖抵着瓷砖缝发疼，"朵朵肠胃弱，上次..."

"你这孩子就是太紧张！"婆婆把三文鱼往玻璃盘里一摆，盘底冰碴子哗啦啦响，"我昨天刷到视频说生食保留营养，日本人家家都吃。阿强小时候吃生鸡蛋都没事，现在不也壮得像头牛？"

玄关传来钥匙声，是阿强下班了。我刚要开口，婆婆已端着玻璃盘到餐桌中央，盘边凝着水珠："强子快看看，妈给你们准备了新花样！"

阿强脱了外套挂椅背，凑过去看了眼："妈，咱不是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婆婆把围裙带系得死紧，"我这不都是为你们好？小芸说朵朵缺锌，生食蛋白质高；你说工作压力大，生食低卡减肥。我研究了半个月菜谱，连生牛肉腌料都调好了..."

我盯着那片三文鱼，鱼肉上还粘着没刮净的鱼鳞，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冷光。想起在急诊室，朵朵攥着我手喊"妈妈肚子疼"，我给她擦汗时，瞥见婆婆站在走廊尽头，背挺得笔直，像棵被风刮歪的老杨树。

"妈，我们不是不领情。"我扯了扯阿强袖子，"朵朵上回..."

"朵朵朵朵！"婆婆突然提高嗓门，玻璃盘磕在桌沿发出脆响，"当妈的心疼，当奶奶的就不心疼？总这么忌手忌脚，孩子怎么长大？我像朵朵这么大时，天天啃生红薯，现在不也硬朗着？"

阿强扯我衣角小声说："先吃饭吧，有话慢慢说。"我望着他，突然想起刚结婚时，婆婆第一次来家，把冰箱剩菜全倒了，说"年轻人胃嫩，吃坏肚子怎么办"。那时她总把菜炒得软乎乎，辣椒都切得碎碎的。

"妈，我不是不让你做。"我深吸一口气，"就是...能不能先拿我们俩试？朵朵还小..."

"行，听你们的。"婆婆突然笑了，眼角皱纹堆成菊花，"今晚咱仨先吃，朵朵明天再吃。小芸去把生牛肉拿出来，我调的蒜香酱油可香了。"

我僵在原地。阿强已从冰箱取出牛肉，塑料盒里的肉带着冰碴，表面覆着粉白霜。我伸手要接，婆婆却先一步拿走："你手凉，别碰坏了。"

那晚的生牛肉带着股冷腥甜，我咬一口就放下筷子。阿强吃两块皱眉头："有点柴。"婆婆却吃得香，嚼着突然说："小芸，记不记得去年冬天？"

我抬头，她夹牛肉的筷子悬在半空："朵朵发烧那回，你俩在医院守三天。我在家翻箱倒柜找退烧药，翻出个铁盒，里面是阿强小时候的药。那时候他出疹子，我半夜背他去村卫生所，路上摔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现在还留着疤。"

她掀起裤腿，膝盖上有块硬币大的深褐色疤痕。我这才想起，阿强总说自己小时候身体好，原是婆婆拿命换的。

"我不是较劲。"婆婆把牛肉盒推到我面前，"就是看你们活得太小心，像被线牵着的风筝。我老了，就想看着你们痛痛快快吃口喜欢的，别等我走了，连生鱼片都不敢尝。"

喉咙发紧，我夹起一块牛肉。这次没觉出腥，倒尝出蒜香的甜。阿强碰了碰我杯子："妈，明天朵朵放学早，咱给她做半熟的？"

婆婆眼睛亮起来："行！我再买盒草莓，洗好蘸酸奶，她上次不是说好吃吗？"

深夜给朵朵盖被子，她翻个身，小拳头攥着我睡衣角。厨房传来响动，出去看时，婆婆正蹲地上擦地砖——生牛肉汁渗进砖缝，她拿钢丝球一下下蹭。

"妈，我来吧。"我蹲下。

"不用，我来得惯。"她抬头笑，"明天做寿喜锅，牛肉涮半熟，你不是爱吃？"

我应着，突然想起上周在医院，婆婆偷偷塞给我一张卡："里面两万，给孩子看病。"当时没接，现在才懂，她不是固执，是怕老了连这点心意都送不出。

第二天中午，婆婆系着我新买的碎花围裙切草莓。朵朵趴餐椅写作业，突然指婆婆围裙："奶奶，这个和妈妈的围裙好像！"

婆婆扭头看我，我正往寿喜锅里倒热汤。蒸汽模糊了眼镜片，我听见自己说："是像，妈眼光好。"

此刻盯着餐桌上的寿喜锅，牛肉片在滚汤里打个转，泛起粉白边。朵朵举着筷子问："妈妈，我能吃半熟的吗？"

我看婆婆，她正往碟子里挤芝士，抬头冲我笑。窗外阳光斜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张洗旧的老照片。

爱是不是总得带着点笨拙的勇气？像婆婆举生鱼片时的紧张，像我攥着围裙带时的忐忑。我们都在学，怎么把"为你好"说得温柔些，再温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