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把最后一块柴火塞进灶膛,火苗"噼啪"一声窜得老高,映得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厨房里弥漫着炖菜的香气,但他总觉得今天的饭菜味道和娘亲在世时不太一样。

"水生,吃饭了。"柳娘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温温柔柔的,像她身上那件浅绿色的衫子一样让人挑不出毛病。
水生慢吞吞地挪到饭桌前。柳娘已经盛好了饭,还特意给他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肉炖得酥烂,泛着油光,可水生就是提不起胃口。
"怎么不吃?不合口味?"柳娘放下筷子,眉头微微蹙起。
"没...挺好的。"水生低头扒拉米饭,避开她的目光。自从爹三个月前娶了这个年轻继母,他就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柳娘比爹小了整整十岁,皮肤白得像刚磨好的豆腐,说话轻声细语的,跟村里那些嗓门洪亮的婶子们完全不一样。
吃完饭,水生抢着收拾碗筷。他听见柳娘在院子里轻声哼着小曲,那调子古怪得很,不像村里人常唱的山歌。
"水生,"柳娘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吓得他差点摔了碗,"明日我去镇上扯些布料,给你做件新衣裳可好?"
水生手一抖,瓷碗在盆里磕出清脆的声响。"不用了,我的衣服还能穿。"
柳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你早些歇息,夜里凉,记得盖好被子。"
回到自己房间,水生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墙上挂着的蓑衣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他盯着看了会儿,突然觉得那影子像极了柳娘梳头时的样子——对,就是那种古怪的姿势。
这几日半夜醒来,他总听见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以为是老鼠,可昨儿个夜里,他分明听见了梳子划过什么东西的沙沙声,还有柳娘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哼唱。
水生吹灭油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亮斑。隔壁又传来那种声响了,比前几晚更清晰。
"咔嗒",像是木盒打开的声音。
水生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他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隔墙上。那声音更清楚了——是梳齿刮过某种光滑表面的声响,偶尔夹杂着布料摩擦的动静。
"到底在搞什么鬼..."水生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爹出门前叮嘱他要听柳娘的话,可没说不许他弄清楚这个神秘女人半夜在做什么。
他轻轻推开房门。走廊黑漆漆的,只有柳娘房门缝里漏出一线微光。水生踮着脚摸过去,蹲下身,把眼睛凑近门缝。
屋内,柳娘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油灯的光晕染在她的背影上,给她乌黑的长发镀了一层金边。她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子,正轻柔地梳着——
水生猛地捂住嘴巴。那不是柳娘自己的头发!梳妆台上分明立着一个惨白的、人头形状的东西!柳娘正专注地梳理着那上面的黑色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今天要给你换个新发式..."柳娘对着那"人头"轻声细语,声音温柔得可怕,"保证比上次更漂亮..."
水生的腿开始发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想后退,却不小心碰倒了门边的一个小陶罐。
"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梳妆台前的柳娘动作一顿。水生看见铜镜里映出她微微侧过来的脸——嘴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既然来了,"柳娘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就别想走了。"
水生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回自己房间。他死死抵住门板,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院子都能听见。隔壁的响动还在继续,那梳子划过"人头"的声音像钝刀一样磨着他的神经。
天蒙蒙亮时,水生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全是柳娘对着那个人头梳妆的画面,还有那句阴魂不散的"别走了"。
"水生?水生!"柳娘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日上三竿了,还不起?"
水生一个激灵坐起来,发现冷汗已经把被褥浸湿了一大片。门外,柳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哼着那首古怪的小调。
一连三天,水生都躲着柳娘。吃饭时埋头扒饭,走路时绕道而行,连眼神都不敢跟她对上。柳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总是微微蹙着,但也没多问。
第四天清晨,水生蹲在院子里喂鸡,远远看见柳娘挎着篮子出门,说是去镇上买绣线。他长舒一口气,正打算溜回屋里,却被隔壁张婶叫住了。
"水生啊,"张婶神秘兮兮地招手,"你后娘最近是不是总半夜起来折腾?"
水生的心猛地一跳:"您...您怎么知道?"
"我家跟你家就一墙之隔,"张婶压低声音,"昨儿个半夜,我起夜时听见她在屋里嘀嘀咕咕,好像在跟谁说话似的..."
水生手里的鸡食撒了一地,鸡群扑棱着翅膀争抢起来。
"你爹啥时候回来?"张婶忧心忡忡地问。
"还得半个月..."水生声音发干。他突然抓住张婶的袖子,"婶子,柳娘...她以前是做什么的?"
张婶想了想:"听你爹说,好像是在城里戏班待过。手巧得很,会梳头盘发,还会做那些唱戏用的头面首饰..."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有人说,戏班的人都会些古怪把戏..."
水生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头",莫非是...
傍晚时分,柳娘回来了。水生躲在灶房,听见她在堂屋哼着小曲整理东西。不一会儿,一阵奇特的香气飘了进来——不是饭菜香,而是一种混合了油脂、草药和花香的复杂气味。
"水生,"柳娘在门口唤他,"来帮我拿个东西。"
水生硬着头皮走过去,看见桌上摊开一块蓝布,上面摆着几个精致的木盒。柳娘正从一个盒子里取出几缕乌黑的发丝,在灯光下仔细比对。
"这...这是什么?"水生后退半步。
"假发啊,"柳娘头也不抬,"我托人从城里捎来的。"她突然拿起一把剪刀,吓得水生一哆嗦,"别怕,我就是修修发尾。"
剪刀"咔嚓"一声,水生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你别过来!"
柳娘愣住了,剪刀悬在半空:"怎么了?"
"我...我都看见了!"水生声音发颤,"那天晚上,你在屋里对着一个人头梳头发!你还说'来了就别走'!"
柳娘的表情从困惑变成惊讶,最后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把水生笑懵了。
"傻孩子,"柳娘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跟我来。"
水生战战兢兢地跟着柳娘进了她的房间。柳娘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樟木箱子,打开铜锁。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个——人头?

"这是头模,"柳娘捧出一个木制的头颅模型,光滑的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唱戏用的。演员们戴的头套、发饰,都得在这种模型上制作。"
水生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现确实是木头雕刻的,还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我在戏班做了七八年梳头娘子,"柳娘又取出一个未完工的发髻,上面插满了珠花,"现在虽然不登台了,但这手艺舍不得丢。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就起来做做活计。"
她指向墙角的一个大包袱:"那是给镇上戏班做的头面,后天就得交货。那天晚上我是在赶工,听见动静还以为是老鼠,就说'别走了',正好逮住你这个小老鼠。"
水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原来那些吓人的"人头",不过是唱戏用的道具;那句"别走了",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威胁...
"对、对不起..."水生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你..."
柳娘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怪我,没早跟你说清楚。"她拿起一个半成品的花旦头饰,"要不要学学怎么贴片子?很有趣的。"
水生凑近看,发现那些精致的发饰都是用真头发一根根编织而成的。柳娘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其间,不一会儿就盘出个漂亮的发髻。
"真厉害..."水生由衷地赞叹。
柳娘笑了:"等你爹回来,咱们一起去看戏。我指给你看,哪些头面是出自我手。"
那天晚上,水生主动帮柳娘整理工具箱。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些精致的头模上,竟显出几分艺术的美感。柳娘轻声哼着戏文,水生也跟着哼起来,发现那调子其实挺好听的。
半个月后,水生的爹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儿子正帮着柳娘缠金线,两人有说有笑,倒像亲母子一般。
"这是..."爹惊讶地放下行李。
柳娘抿嘴一笑:"你儿子有天分,学得可快了。"
水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递上一个自己做的小头花:"爹,柳娘教我的。送...送给你。"

爹接过那个歪歪扭扭但诚意十足的头花,眼眶有些发红:"好,好..."
从那天起,水生的房间里多了个小木架,上面摆着他自己做的第一个头模——虽然鼻子刻歪了,但柳娘说,很有特色。
夜深人静时,偶尔还能听见母子俩低声讨论技艺的声音,伴着木梳划过发丝的沙沙响,成了这个家最温馨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