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三点，我缩在幼儿园铁栅栏外的冬青丛里，喉咙又开始发紧。墙根那盏昏黄路灯照着我磨破的皮鞋尖，远处传来保育老师锁门的脚步声，我赶紧灌了口军用水壶里的凉白开，清了清被烟熏哑的嗓子。

"小月亮，快快长，你长高我穿衣裳......"

童谣刚起头，墙里就传来细细的抽噎声。我用手背蹭了蹭鼻尖，裤缝被露水浸得发凉，可怀里的搪瓷缸子还温着——这是小夏走前最后一次给我煮的姜茶，盖子上那道月牙印，是她盖盖子时指甲压出来的。

"周营长又来啦？"晨跑的老张头拎着鸟笼路过，画眉在笼子里扑棱翅膀，"您这戏精劲儿，都能去演《士兵突击》续集了。"

我低头压了压军帽檐，没接话。上个月在军区家属院，老战友大刘拍着我肩膀笑："老周，你媳妇提离婚那会儿，我就不该信你说她嫌你管得严的鬼话。"现在想想，他那话里的刺儿，真像根细铁丝扎在后颈。

小夏是三年前提的离婚。那天我刚从边境演习回来，行李箱都没放下，她就举着离婚协议站在客厅。落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盯着她眼尾的细纹，突然想起结婚时的场景——她穿着红棉袄，下了纺织厂夜班就裹着我的军大衣来营区找我，手里总揣着烤红薯，热乎气儿能把睫毛都熏湿。

"不是嫌你管得严。"她把协议推过来时，指甲盖儿泛着青，"是我等不起了。"

等什么？等我从连长熬成营长？等侦察连拿全军第一？直到她突然说："你记不记得乐乐？"我当然记得，那是她和前夫的儿子，五岁时白血病走了。小夏抱着骨灰盒在医院走廊哭到休克，是我背她去的急救室。后来她再没提过乐乐，直到那天她指着墙上的结婚照说："我梦见乐乐了，他说妈妈的新爸爸总在打怪兽，可他半夜发烧时，妈妈连个量体温的人都没有。"

我脑子嗡的一声。这三年我确实总在"打怪兽"——边境巡逻、抗洪抢险、带新兵拉练，手机24小时待命。小夏的生日、她妈住院、甚至她搬去老房子那天，我都在山里找失踪的侦察兵。

"离就离。"我签协议时笔直抖，"房子归你，存款你拿着。"

小夏突然笑了，眼泪却砸在协议上："周大营长，你当离婚是下命令呢？"她抽走笔，"我要的是你分点时间给我，不是这些。"

那天晚上我在老房子外蹲了半夜，透过防盗网看见她蜷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半凉的茴香饺子——那是我最爱的馅。第二天她就搬去了郊区老房子，说帮妹妹带孩子。

谁能想到，妹妹家的妞妞上个月得了夜惊症。妞妞妈找我时，我正蹲在器材室修战术靴，她抹着眼泪说："这孩子一到后半夜就喊'妈妈我怕'，我们两口子都得上班，保育老师说她哭着要找'穿军装的叔叔'。"

扳手"当啷"掉在地上。那天我翻出压箱底的作训服，蹲在了幼儿园墙根儿。妞妞第一次见我，躲在我身后拽衣角，小手指着肩章："叔叔的星星和爸爸的一样！"

后来她就认准了我。每晚十点，我准时蹲在墙根儿，唱小夏以前哄她睡觉的童谣。"小月亮，快快长"是小夏的原创，她说这童谣像根绳子，能拴住白天的累。

上星期下大雨，我没带伞，裤腿全湿了。妞妞举着小花伞扑过来，伞面歪歪扭扭罩在我头顶，自己半边身子淋得透湿。她仰着脸说："叔叔，你唱得比妈妈好听。"

我喉咙发紧，想起小夏走前说的话："周大营长，你总把心分成好多瓣儿，可我要的是整颗心。"

昨天在菜市场碰到小夏的邻居王婶，她拉着我胳膊叹气："小夏搬去老房子后就没怎么笑过。前儿个我看她在阳台晾衣服，突然蹲在地上哭，手里攥着你们的结婚照。"

我摸出兜里的烟盒又放回去——小夏最烦我抽烟。风掀起墙角的落叶，墙里传来妞妞的喊声："叔叔，明天唱《小兔子乖乖》好不好？"

路灯灭了，黑暗里我摸着搪瓷缸子上的裂纹——那是小夏有回摔的，她边粘边说："周大营长，这缸子要是碎了，我可就不要你了。"

现在缸子没碎，可她不要我了。

我突然想起离婚那天小夏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总说军人的肩膀要扛责任，可你知道吗？我想要的，是有人能靠一靠的肩膀。"

今晚妞妞睡着后，我蹲在墙根儿抽了半盒烟。手机屏幕亮起，是大刘的消息："老周，下个月授衔仪式，你真不去？"

盯着"授衔"两个字，我想起小夏说的"分点时间"。原来最该授衔的，是我这颗总在打仗、不会爱人的心。

风裹着桂花香吹过来，我摸了摸兜里的离婚协议——早被揉得皱巴巴，边角还沾着妞妞的蜡笔印。墙里传来保育老师锁门的声音，我站起身，裤腿的露水渗进鞋里，凉丝丝的，像小夏当年递来的烤红薯，凉了，可甜还在。

你说，要是我现在敲开老房子的门，说"小夏，我分你整颗心"，她还会给我开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