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缩在村东头老槐树下,裤脚早被露水洇得透凉。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显示七点二十——周小芸的脚步准得像挂钟,这时候该往果园去了。
她今天穿的蓝布衫是我去年买的,洗得泛白,袖口却浆得笔挺。我盯着她的背影,看她熟门熟路绕过第三块界碑,往坡顶那片杏树走。风掀起衣角,露出里面枣红底碎花的衬裙——前天她还说"这裙子显胖,压箱底吧"。
"小芸!"
喊声从杏树后飘来,哑得像砂纸磨铁皮。我猛地直起腰,膝盖撞在树干上,疼得倒抽冷气。
周小芸转过脸,竹篮晃了晃。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可那笑——不是见着熟人的客套,是眼睛弯成月牙的笑,我和她过了十年,头回见她这么笑。

"建明哥,你又来得早。"她弯腰从篮里掏出玻璃罐,"今早腌的糖蒜,你不是说胃不好,吃这个顺气?"
我手里的矿泉水瓶"啪"掉在地上。周小芸猛地回头,眼神撞过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大柱?你咋在这儿?"她小跑过来,竹篮里的苹果骨碌碌要滚出来。我盯着她身后——杏树底下站着个穿灰夹克的老头,头发白了一半,眉眼和小芸箱底老照片上那个高中后排男生,一模一样。
"李建明?"我喉咙发紧。十年前小芸嫁我时,她妈抹泪说"那小子他爸犯事跑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小芸咬着唇说"妈,我嫁大柱是图人实在"。后来翻旧箱,我见过张合影:小芸扎麻花辫,李建明举着歪脖子杏树苗,两人脸上沾泥,笑出白牙。

"大柱哥。"李建明走过来,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小芸说你最近胃不好,让我教她认果树。我......就是来搭把手。"
"搭把手?"我盯着他手里的修枝剪,"这果园是咱承包的,你搭哪门子手?"
小芸扯我袖子:"大柱,咱回家说行不?"
"说啥?"我甩开她的手,"你天不亮就往这儿跑,说挑粪;手机调静音,说怕吵我;前天买新鞋,说去集上卖菜——合着都是骗我的?"
李建明突然弯着腰扶树咳嗽,脸涨得通红。小芸慌慌张张拍他后背,从兜里摸出药瓶,倒两颗药塞他嘴里。我这才注意到他嘴唇发白,眼窝凹得能装下两颗杏。

"他......他有病。"小芸声音发颤,"上个月查出来肺癌,中晚期。"
我脑子嗡地一声。十年前李建明他爸偷挖集体鱼塘被抓,他妈气得犯心脏病,他高中没念完就去南方打工。后来听说工地摔断腿,再后来没了消息。谁能想到,现在他躺这儿,咳得直不起腰。
"小芸,你咋不早说?"我声音发闷。
她低头绞着围裙角:"怕你多想。建明哥说就想在走之前,再看看当年和我种的树。那年高考前,他说等杏树结果了,就攒钱娶我......"她吸了吸鼻子,"后来他爸的事闹得,我家非让嫁你。我嫁过来那天,他发了条短信,说'小芸,等杏树结果,我就来接你'。"
我喉咙发紧。那年我追了小芸半年,她妈嫌我家穷,说"大柱他叔有病,他得扛着家",是小芸咬着牙说"我嫁"。可谁能想到,她心里还揣着这么个坎儿。

"我来这儿三天了。"我蹲下来捡矿泉水瓶,"第一天看你俩给树打药,第二天看你教他认虫眼,今天......"我顿了顿,"你俩给每棵树都系了红绳。"
小芸点头:"他说每根红绳上写个字,等杏树结果,凑起来是'小芸,我想你'。"
李建明突然笑了,眼角皱成核桃纹:"大柱哥,对不住啊。我知道这事儿委屈你了,可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剩几个月活头了......"
"说啥呢。"我打断他,"我就是气小芸不跟我商量。咱两口子,有啥不能说的?"

小芸猛地抬头,眼里水光一闪。我抹她脸上的泪,摸到一手泥——她今早准是蹲地里给树培土,没顾上洗脸。
"明儿我陪你俩。"我站起身,"杏树该剪枝了,我跟建明哥学学。"
李建明愣住:"那成?"
"成。"我拍他肩膀,"你教我们认树,我教你们挑粪。咱仨把果园弄成样儿,等杏子红了,请全村来吃。"
小芸突然扑过来抱我,竹篮里的苹果"哗啦啦"滚了一地。我弯腰捡苹果,看见李建明也蹲在旁边捡。阳光透过杏叶洒下来,在他头顶碎成金斑。

后来我们真把果园侍弄得齐整。李建明教小芸辨认蚜虫,我教他挑粪的巧劲儿;小芸给我织了顶草帽,说"大柱晒黑了不好看";李建明咳得厉害时,小芸熬梨汤,我蹲旁边剥蒜,说"这糖蒜配梨汤,治咳嗽"。
上个月杏子熟了,红得像小灯笼。我们摘了两筐,一筐送村头王奶奶,一筐分给厂里工友。李建明坐在树底下,捧着碗杏子笑:"小芸,这杏儿比当年甜。"
小芸剥颗杏喂他:"那是大柱哥挑的粪肥足。"
李建明咳了两声,从兜里掏出红布包,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当年说等杏树结果就娶你,现在......"
"现在挺好。"小芸把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我有大柱,有这果园,有你。"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小芸背对着我,呼吸均匀。我摸出手机,翻到十年前的结婚照:她穿红棉袄,我穿借的西装,背景是租的小饭馆。那时候她眼里有光,和现在看李建明时的光,好像不一样,又好像一样。
第二天去果园,李建明没来。小芸蹲在树底下,红绳还系在树杈上,风一吹轻轻晃。她抬头看我,眼睛肿得像桃:"他走了,昨儿夜里。"
我蹲下来抱她,闻到她身上有杏子的甜,混着梨汤的苦。远处布谷鸟叫,一声接一声,像在说"布谷,布谷"。
现在果园还是小芸在管。她每天天不亮就去,回来时裤脚沾泥,指甲缝里全是黑。可我知道,她不是去赴约——她是去和一段旧时光告别,也是去和现在的生活和解。
你说,有些藏在心里的秘密,是像烂杏子似的烂在树上,还是像红绳似的系在树杈上,让风来吹,让雨来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