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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亦玮、马东瑶:宋代宿直诗的暮夜空间构建|202506-34(总第3123期)
喜庆的阳光khq

宋代宿直诗的暮夜空间构建



王亦玮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马东瑶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DOI:10.26919/j.cnki.2097-4663.20250210

■■三苏学刊

本文刊发于《三苏学刊》2025年第2期,欢迎转发与转载!转载请注明来源!

作者:王亦玮,女,陕西西安人,博士研究生;

马东瑶,女,湖南娄底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 要
宋代宿直诗在创作时空与诗人身份的限制下呈现出政治空间与私人属性并置的艺术特征。在暮夜诗的大背景下,由于与外界生活隔绝和与权力中心阻隔的双重禁锢,诗人通过声音的连接和对天宫的想象,完成对权力中心所处的未知空间的构建,又在政治空间与私人属性的错位中试图缩短自己与“江湖”的距离,体现其关于仕隐间的焦虑与思考。
关键词 // 宋诗宿直诗暮夜空间诗学
方回《瀛奎律髓》中设“暮夜”一类,用“道途晚归,斋阁夜坐,眺暝色,数长更” 1 书写出诗歌中常见的夜晚活动,并且认为“诗思之幽致,尤见于斯” 2 ,即在暮夜环境中所作的诗歌更能体现诗人幽致而私密的情思。在坊市制逐渐被打破的背景下,宋代宵禁制度的松弛与夜市的开展使得夜晚生活较之前代更为丰富,暮夜诗歌也有了更广阔且深入的发展。但与夜游、夜坐等诗人自发的夜晚生活不同,带有政治色彩的宿直活动在宋诗中呈现出暮夜书写的另一种风貌。
宿直,或称寓直、夜直,即官员按照夜直制度在相关馆阁进行夜晚值班的行为。宋代沿袭唐制设置宿直制度,《宋史》《宋会要辑稿》对宿直制度有一定程度的记载,可看出中央的各个机构都有宿直的要求,且规定有所不同。如大理寺“依旧轮府史二人宿直,同判寺以上至法直官轮一人押宿” 3 ,有具体的人员分配与人数安排;尚书省设“诏尚书都省及六曹,各轮郎官一员宿直” 4 “除都省流内铨外,每日轮差令史宿直,仍于所判官及详覆官内轮一员押宿。或疾患,入省不得,即申奏请假。当宿官与免起居常朝” 5 则记载了独值的规定以及详细的宿直流程和请假制度;学士院则更为详细,叙述了宿直的职务、地点与当直周期:“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自学士以下并寓直于秘阁,每五日一员递宿。今直阁与馆职轮宿。” 6 “天章阁学士、直学士……待制,天圣八年初置。寓直于秘阁,与龙图递宿。” 7 虽然两宋的宿直要求有一些不同,不同时期的宿直情况也因为改制产生了一些细节上的调整,但是该制度贯穿南北宋,为宿直诗的形成提供了相对稳定的政治背景。
宿直诗即以宿直为题材的诗歌,是宿直者处于夜晚值班这一情境中进行的文学创作,包含了特定时间(暮夜)、特定空间(政治机构)与特定身份(官员)这三个独特属性。相较于白天,夜晚更趋向于是一个出离于社会关系、公共空间之外的私人化时段,而宿直诗却是诗人夜晚在带有政治色彩的封闭空间中生成的文学创作。宋代与宿直相关的诗歌包括了宿直时创作或者对他人所作宿直诗的次韵唱和的诗作,也有对往昔宿直生活的回忆。本文以宋代宿直诗为研究对象,在暮夜诗的范围内,结合宋代的皇城布局与宿直制度,探究作为官员的诗人在夜晚背景下如何构建宿直活动的物理与心理空间,从而探讨其有关身份认同的思考。

殿阁之内:宋代宿直诗的政治空间与私人化表达

宋代宿直诗中涉及的当直者包含翰林学士,三省官员,三馆、秘阁、国子监及太学的人员,宿直的场所多位于学士院、中书省、崇文院及秘阁内。宿直诗人也会在诗题中呈现出当值的场所,如梅尧臣《夜直广文有感寄曾子固》、黄庭坚《秘书省冬夜宿直寄怀李德素》、陆游《南省宿直》等。其中“玉堂”在诗题中频繁出现,《宋史·苏易简传》记载:“帝尝以轻绡飞白大书‘玉堂之署’四字,令易简牓于厅额。” 8 玉堂即为学士院的代称,欧阳修、苏轼、周必大、范成大等诗人均有宿直于学士院的经历,并写下以玉堂为名的宿直诗。周剑之《宋诗叙事性研究》第三章写道:“(宋诗诗题中)往往会提供许多非常具体的信息,如时间、地点、人物、行为……为诗歌正文的展开提供了特定背景。” 9 诗题参与诗歌意义的建构,以宿直场所为题,突出了这一空间对诗歌正文的叙写起到的重要作用,暮夜下的玉堂等值班场所正是宿直活动发生与宿直诗歌生成的物理空间。
宿直的场所多在皇城的殿阁之中,《事林广记》所载《京阙之图》呈现出北宋时期三省、枢密院与学士院等场所均分布在御街以南,位于皇城的西南角,属于外朝区。到了南宋时期,三省、枢密院等在和宁门北面显宁寺旧址,根据《南渡行宫记》“入和宁门左进奏院、玉堂” 10 的记载,可知学士院在和宁门内,相比三省等机构离大内较近。宿直诗也就出现了由皇城的代表性地点、建筑来展开的书写路径,如刘筠《直夜》:“鸡人肃唱发章沟,汉殿重重虎戟稠。 羽欲栖温室树,金波先上结璘楼。风来太液闻鸣鹤,雾卷明河见饮牛。万国表章频奏瑞,手批天语思如流。” 11 诗下注张衡《西京赋》“重以虎威、章沟、严更之署”。首联先从夜间报时处章沟写起,以汉殿指代皇帝所在处所,落笔于殿阁林立与警卫众多,突出夜间皇城的恢宏、寂静与森严。颔、颈两联又以唐代翰林院结麟楼与汉代太液池的名称借写宋代宫中建筑,尾联才落到自己夜直的具体行文工作上来。
除了宽泛地书写宫城外,宿直诗也多涉及当值场所的内部空间,这里才是宿直活动发生的具体地点。刘筠另一首《直夜》对优越的宿直环境进行了详细的勾勒:“琼蕊滋晨饮,青缣拥夜衾。万年宫省树,五色帝家禽。诏草裁藤角,薰炉烬水沉。浴堂还独对,鸣佩有清音。” 12 诗人对宿直场馆内部华丽的陈列、贵重的工作用具以及精美的生活用品都进行了精致而典雅的刻画,无论是宿直工作时使用的藤角纸,还是与夜晚生活相关的青缣被,均呈现出与皇城的庄重奢华相应的氛围。诗人在构建宿直场所的内部空间时,常会使用类似的精美而华丽的意象,如“金 璧月相辉映,兽口时飘侍史香” 13 “薰炉翠被延周蝶,黄墨朱 订鲁鱼” 14 。“金 ”“翠被”“黄墨”等意象均是颜色加上实物的组合,通过鲜艳的颜色对室内物品进行艺术构建,从而营造宿直典雅而奢华的氛围,亦是强调与夜晚在私人居所不同的空间体验。
在一系列殿阁内部的陈设中,宿直诗人对蜡烛的艺术构建最为典型。蜡烛作为一种照明工具,在暮夜诗中频繁可见。宿直诗中描写工作场景亦离不开烛光的照明,如北宋郑獬《翰林夜直》:“中使传宣学士家,君王令草侍中麻。紫泥金印才封了,莲烛然残一寸花。” 15 此诗记叙了郑獬从接到起草富丞相制的诏令到完成工作的过程,用蜡烛的燃烧来叙写夜间的时间流动。诗歌前两句说明了本次宿直学士院的原因,后两句以“封印”代指工作结束,通过莲烛只剩了一寸来表示草诏时间之长,其中的忙碌和辛苦不言而喻。莲烛指的是宫廷用的金莲烛,烛台作金莲花形,也是蜡烛在宿直诗中常见的名称,如:“金莲双烛渐烧残,青琐珑璁月影寒” 16 “玉堂夜直看蝇头,烛尽双莲兴未休” 17 “銮坡寓宿非其地,莲烛操文自有真” 18 。这些诗句首先通过金莲烛的燃烧来写时间的流逝,又通过突出当值地点将金莲烛与夜间工作紧密联系在一起。宋代鲁交咏物诗《烛》通过“若到蓬山留夜直,金莲应照佩锵锵” 19 的想象,将金莲烛当作夜直的艺术标志,赋予其超越“金炉”等富丽典雅的宫廷意象的政治含义。《新唐书》记载了唐代令狐绹“烛送归院”之事:“夜对禁中,烛尽,帝以乘舆、金莲华炬送还,院吏望见,以为天子来。” 20 宿直时得到皇帝的赐物是极大的赏赐,如胡铨宿直时得到赐果,便以“传呼天上好消息,玉果新颁出御奁” 21 直抒胸臆,表达对得到皇帝赏赐的喜悦之情。赐烛是宋代皇帝赏赐的一种,代表着皇帝对被赏赐者的赞许与恩宠,而召对完毕的“烛送归院”较之直接赏赐则更呈现出皇帝对宿直者的亲近与勉励。《宋史》中记载了苏轼“烛送归院”的经历:“轼尝锁宿禁中,召入对便殿……已而命坐赐茶,彻御前金莲烛送归院。” 22 苏轼写下“分光御烛星辰烂,拜赐宫壶雨露香” 23 来记录赐烛送归之事。《宋人词话》也记载了史浩“淳熙丁酉九月丙辰宣召锡宴澄碧殿,抵暮送以金莲烛宿玉堂直炉” 24 。宋代金莲烛送归院之事仅有六次,因此金莲烛也就成为宋代宿直诗中政治愿望外化的体现,如南宋徐元杰《直宿禁中》就以“愿散辉光烛幽隐,肯专荣耀贲金莲” 25 呈现身处庙堂的官员享受身份地位带来的满足与荣耀,深切表达出自己的政治抱负。宿直诗用金炉等特用于皇城中的精致奢华物品构建夜间工作的场所,营造了优渥的夜直环境,又通过典型意象“金莲烛”呈现出官员对于自己备受皇恩得到重用的期待,让宿直的空间带有强烈的政治属性。
与此同时,宿直并不时时都有繁忙的工作,“青缣衾”“翠被”等意象均与睡眠这样私人化的生活有关,记叙自己工作之外的夜间生活也是宿直诗的另一表现内容。周必大《夜直玉堂读王仲行正字文编用入馆新诗韵》 26 和姜特立《特立夜直读荆公客至当饮酒篇感而有赋》 27 都记录了诗人在夜直时读诗、读书等行为。苏轼在学士院宿直时就携带了李之仪的诗歌,并写下“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愁侵砚滴初含冻,喜入灯花欲斗妍。寄语君家小儿子,他时此句一时编” 28 。诗人在玉堂独值寂寞,读诗就成为其度过长夜的消遣活动,并通过阅读佳作来反观内心,觅求心性。司马光《和道粹雪夜直宿》“天禄凝严近紫台,书帏夜对雪华开” 29 两句将“紫台”与“书帏”对举,分别指王纯臣与司马光所在的场所。紫台是带有政治意义的皇城空间,而书帏却是纯粹私人化的书斋,本应是不同的、相互分开的。而苏轼的宿直诗所写的内容与书斋生活并无二致,除题目与首联中直称“玉堂”之名外,所写的场景都看不出象征皇城肃穆而奢华的政治场所的痕迹,诗人用“暂借”二字将带有政治属性的学士院与诗人的私人空间进行了分隔,聚焦夜间细小的“砚滴”与“灯花”,并将阅读时的愁与喜等个人体验融入其中,具体的陈设转变为诗人情绪的外化,使得空间更具有私人性与日常性。另外,诗人们在工作之外的宿直体验如描写煮茶熟读、做梦难眠等极具日常性的夜间生活时会淡化带有政治色彩的殿阁空间,如“小桧影中铺砚席,短槐阴下著茶铛” 30 “秋热连宵睡不成,移床换枕到天明” 31 ,通过树影、书灯、床枕等平常性的意象来构建公共空间的私人属性。
宿直的空间也不全为殿阁室内,如“省舍诸吏休,前轩成独步” 32 “欹枕微吟空展转,绕廊闲步自踌躇” 33 。在繁忙的工作外或失眠的夜晚,宿直的官员也可以在宿直场所的院中活动,南宋王希吕的《学士院入直赋景物二首》对学士院的室外空间进行了详细的描绘:“玉堂昼永暑风微,蔌蔌飞花落小池。徙倚幽栏凭问讯,夏莺飞出万年枝。小池倒影弄余辉,照耀虚檐极出奇。木杪不鸣风力软,闯萍翻藻有鱼嬉。” 34 由于夏日昼长,故而在诗人傍晚入直时还有夕阳的余晖,学士院中的景物清晰可见。这两首诗围绕着院中的小池展开,飞花、夏莺、游鱼虽为动景,却以暑风之微淡淡晕染出闲静的氛围,营造了一个清幽的私人庭院环境。在这种诗歌环境下,官员的身份属性也就淡去了。
宿直是一种政治行为,诗人通过极具皇城特色的意象构建了宿直场所的内部空间。从物理意义上来说,宿直的场所绝不属于个人空间,但在本就带有私人属性的暮夜时间背景下,诗人的个人夜间活动促使其笔下的景物趋向日常化,让宿直场所具有私人化、文人化的属性。

夜中禁锢:构建封闭与书写未知

皇城是官员宿直的区域,亦是宿直诗歌创作的空间。当官员上直进入皇城后,夜间若没有紧急大事则不能离开,直到下直方能出宫,恢宏的宫殿与层层的楼宇在此期间化作一道道隔绝诗人与外界的屏障。黄庭坚曾写给在玉堂当值的苏轼《双井茶送子瞻》一诗,其中“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35 二句以人间与天上的距离夸张地表达出玉堂与外界的距离感与隔绝感。因为层层宫墙阻挡了视线,当值者常常用宫外的声音来表现出自己与外界的阻隔,如:“归鸦陆续堕宫槐,帘幕参差晚不开。小雨遂将秋色至,长风时送市声来。” 36 诗人的视线只能见到宫中槐鸦,唯一的通透感来自长风时不时送来宫墙外的市井之声。再如陆游《南省宿直二首·其一》“檐角参差散暮霞,重门锁断市声哗” 37 所写,错落的宫殿檐角是诗人视线可及的最远处。《老学庵笔记》卷六记载:“唐人本以尚书省在大明宫之南,故谓之南省。” 38 宋承唐制,本诗应为陆游在尚书省夜直时所作。与范成大时不时能听见市井声音不同,陆游诗中重重的宫门落锁后便隔绝了外界喧哗的声音。这并不一定是听觉上的隔绝,更可能是因为宫门落锁后诗人身处封闭的尚书省,在心理上与宫墙之外的生活进行了断联。宿直诗的时间背景多为暮夜,官员位于皇城中的宿直场所,本就与市井有着客观的阻隔,严格的夜间宫禁制度则使得这份隔离感更加强烈。范成大诗“上直马归催下钥,传更人唱促鸣钟” 39 与其词“彤楼鼓密催金钥,沉沉青琐重重幕” 40 都描写了晚间皇城下钥之事。宋代皇城实行严格的宵禁政策,皇城门关闭、开钥均有相应的时间与流程,司马光向宋仁宗上书《论夜开宫门状》中也指出:“自今宫殿门、城门,并须依时开闭。非有急切大事,勿复夜开。” 41 即夜晚若无大事则不能自由地出入森严的皇城,这更增加了宿直时的禁锢感。
另外,诗人虽然位于皇城之中却也不能自由在城中走动,即便宿直不会将人局限在室内,场所内的小池阑干、庭院楼阁可以成为其活动空间,但这些空间仍旧是四面围合,使宿直仍然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中进行。学士院在起草奏疏等重要文件时还会进行锁院:


凡拜宰相及事重者,晚漏上,天子御内东门小殿,宣召面谕,给笔札书所得旨。禀奏归院,内侍锁院门,禁止出入。夜漏尽,具词进入;迟明,白麻出, 门使引授中书,中书授舍人宣读。其余除授并御札,但用御宝封,遣内侍送学士院锁门而已。至于赦书、德音,则中书遣吏持送本院,内侍锁院如除授焉。 42


夜间皇城治安的严格也会在心理层面上增加当值者的封闭感,加上皇城有内外之分,皇城中大部分场所宿直官员也未曾踏足,故而对于他们来说皇城许多地方既是宿直时无法进入的,也是未知的空间。于是,诗人们着重强调皇宫庄严的氛围与宫墙之内的层叠与阻隔:“络河星斗夜阑干,禁署沈沈闭九关。” 43 “雪压宫墙锁禁城,沉沉楼殿景尤清。” 44 “千庐徼道发传呼,帝宇沉沉璧月孤。” 45 “沈沈”“沉沉”等叠词加深了皇宫的深邃感,“闭”“锁”等词语又限制了诗人的行动与视线,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巍峨的皇城宫殿愈发肃穆寂静。这些宫墙殿宇并不是诗人所能及之处,由眼前景放大到整个皇城空间的书写是一种对未知场景的心理延展,这使得暮夜下的皇城更为庄重而压抑。若和诗人非宿直时在皇城中的夜间活动对比,则更能体会到这种未知的压抑:“阊阖前临万岁山,烛龙衔火夜珠还。高楼迥出星辰里,曲盖遥瞻紫翠间。轣辘车声碾明月,参差莲焰竞红颜。谁教言语如鹦鹉,便著金笼密锁关。” 46 本诗记叙了梅尧臣在上元节登尚书省东楼之事,眺望的视角叙写了皇宫的连绵与恢宏,上元节的皇城夜间灯火通明。虽然在诗的结尾借鹦鹉与金笼暗喻了宫禁的枷锁,但是整体上呈现了热闹、热烈的场面。而其宿直诗的情感则大为不同,诗人通过“闻向蓬莱宿,鳌峰第几层” 47 这样的疑问语气诗句来描绘皇城带有的深邃与未知。
面对严肃的禁中制度与重重叠叠的殿阁,当值者们试图在诗歌中找寻途径来消除这种心理上的遥远感与未知感,以南宋喻良能《三月二十六日工部宿直》为例:“邃宇近霄汉,微风摇竹梢。漏声通五夜,钟韵自三茅。衣裌偏宜睡,杯单讵用庖。夙兴那敢后,鸡唱已嘐嘐。” 48 首句一语双关,既写出了宿直屋宇之高,又喻指当值者与帝王的距离之近。“漏声”与“钟韵”均是夜间计时之音,“鸡唱”为报晓之声,诗人通过夜间报时的声音记叙暮夜时间的流动。《武林坊巷志》记载:“宁寿观,在七宝山。本三茅堂……又有绍兴赐古器玩三种,……其二唐钟,本唐澄清观旧物,……禁中每听钟声,以为寝兴食息之节。” 49 “三茅钟”是带有禁中属性的报时声,诗人在暮夜与宫墙对视线的双重阻隔下,以听觉转化时间为空间,用带有皇城属性的独特声音来连接自己与禁中的距离。宿直官员在诗歌中常常将夜间象征时间流动的声音与皇城中的地点结合来写:“漏近章沟先报暝,树连温省未知寒。” 50 “三殿夜签传漏箭,九秋霜籁入风琴。” 51 “更听建章鱼钥动,水苍朝佩响珊珊。” 52 “章沟”“徼道”是与禁中夜间巡更相关的地点,“三殿”“建章”则指代帝后所在之处,象征权力中心。宿直官员把更漏声、通传诏令的传呼声以及下钥的开锁声与相关的地点组合在一起,使这些声音兼具时空的双重属性。能够听见这些声音的诗人似乎可以与声音发生地相连接,在诗歌中缩短其与权力中心的距离,形成宿直诗中独特的时空关系。
在宫墙与高楼的阻隔下,宿直官员将笔触转向夜晚的天空。中国古代诗歌有以仙界、天宫来喻皇宫天子的传统,诗人们借对天宫的描绘来构建想象中的皇城内苑:“承云仙掌延年露,转蕙薰弦解愠风。” 53 “蓬瀛宫阙隔埃氛,帝乐天香似许闻。” 54 从宏观的宫殿到具体的“仙掌”等器物,从视觉到听觉、嗅觉,诗人们充分调动各种感官,对夜晚禁中的未知空间进行全方位的想象与书写。与此同时,他们又通过“但觉梦回深夜爽,不知身在九霄眠” 55 “钧奏暗惊天上近,霞杯难制月边寒” 56 等书写拉近自己与天空的距离。这里的“天上”“九霄”多非实指,而是喻指皇宫,被诗人借用来营造对皇宫内苑、天子权力距离上的近在咫尺。
位于恢宏皇城内的一隅,重重的宫殿便是视线的终点,宿直于皇城之中引起了当值者与外界的疏离和对内苑的未知,皇城夜间森严的秩序增加了空间的隔绝感。与市井生活和内朝权力的双重阻隔使宿直空间带有物理与心理两重的封闭性,暮夜这样带有幽暗、寂静属性的时间背景更为这一封闭空间增加了压迫感。这种阻隔与未知既让宿直者有着双重禁锢,又和其渴望政治话语与权力中心的亲近构成了远与近的矛盾。

暮夜宿直的情感张力与仕隐距离超越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包括相互排斥和重叠两种情况,其中相互重叠的为公共空间,相互排斥的则为私人空间,即为私人领域 57 。《宋会要辑稿》中记载了宋代宿直的独值制度: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一月,诏:‘翰林学士常留一员在院当直。如有假故,亦须侯次学士到院,方得出宿’” 58 。在兼具政治属性与私人属性的宿直空间,公务不繁忙且没有他人同直的夜晚会呈现独直的孤独之感,如“尘暗图书愁独直,人闲铃索久无声” 59 与“孤怀无晤赏,长啸待清晨” 60 ,几乎是直抒胸臆写孤独的情绪。黑夜寂静加强了宿直空间的私人属性,原本隐藏或克制的情感便会宣泄而出。以周必大寄赠给手足兄弟的两首诗来对比感受夜晚对情绪的放大:“玉堂清冷夜初长,风雨萧萧忆对床。徼道传呼钟鼓密,梦魂那得到君傍。” 61 “昼卧玉堂殿,眼看金弹丸。禹包经岁月,郑驿助杯盘。黄带霜前绿,甘移醉后酸。江湖有兄弟,此日忆团栾。” 62 周必大曾任翰林学士,创作了十余首宿直诗作,其《从驾过德寿宫马上得程泰之次庚寅玉堂旧韵有银章金带之戏走笔为谢》一诗中“翰林今夜仍连直,讲殿明朝岂两般” 63 两句记录了连直的情况。除了记录在宫内当值的生活外,周必大的宿直诗中也不乏私人情感的流露,这两首诗在诗题中便点明了与兄弟的场合与寄赠。《夜直怀永和兄弟》写出了诗人夜直学士院,由于风雨摇落而怀念起与手足亲切交谈的场景,萌生了对其的思念。《内直以金橘送七兄》则自注“大兄、十三弟在袁、吉,二兄官营道,皆此果所产之地” 64 ,由眼前的金橘联想到身处其产地的两位兄弟。两首诗歌均是因见到了与兄弟相关的场景或物品而由物思人,但是在情感的书写与环境的营造上较为不同,这可能与所叙写的事件与情绪发生的时间有关。《内直以金橘送七兄》所产生的时间为“昼卧”之时,白天是常规的、不变的,学士院更加具有公共属性,故而其诗歌情感的表达上较为内敛克制。相对于白天的私人感,暮夜让夜直之时的思念之情更细腻也更热切,“夜初长”既是季节上的真实昼夜变化,又是由于孤独而产生的心理感觉;“风雨萧萧忆对床”既是因风雨有感而发,又运用夜雨对床之典,使得感情更为蕴藉而厚重。正在诗人回忆之时,夜徼道上的传呼声和紧密的钟鼓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这种声音既有声音打断睡梦之意,又意味着紧急而繁忙的宿直工作还在继续,使诗人未能成眠,故而直白地以“梦魂那得到君傍”表达出内心的难过与真挚的思念之情。夜晚是更为私人化的时间,宿直的诗人也更容易放下自己的官员身份,呈现更为情感流露的诗作。
周诗以“江湖”的开阔从反面衬托翰苑的幽闭,并通过梦魂之渡来跨越空间的阻隔,突破物理空间的距离。这种孤独感与对外界的距离感在许多宿直诗中均有体现,首先便是在同僚、友人写的寄赠诗与唱和诗中,通过自己与友人的距离来强调自己的禁锢与外界的广阔。如梅尧臣在广文馆夜直时为同为礼部贡举欧阳修提拔的曾巩作的《夜直广文有感寄曾子固》一诗:


日暮蛛丝动,月暗萤火明。方兹步庭户,浩然怀友生。友生将东归,泛若赴海鲸。已从龙门出,不慕朱鳖轻。朱鳖过吴洲,飞飞就东瀛。沉浮未可问,各有万里程。须忧小水鲂,劳劳将尾赪。 65


“友生将东归”指嘉祐三年(1058)曾巩即将出任太平州司法参军一事。黄昏细微的风吹动蛛丝,夜晚不见月光只能看见萤火的光亮。诗人在首联就通过极为细微的意象营造出宿直孤寂又昏暗的氛围,而后将友人比作赴海之鲸,用“过吴洲”“就东瀛”“万里程”等宏大而广阔架构空间的词语对友人摆脱沉沦下僚的生活表达祝福。最后两句又以水鲂比喻小人,叮嘱友人外出做官要谨小慎微。梅尧臣在此诗中既呈现出自己与友人的距离之远,亦营造了局限的广文庭户与开放广阔的万里程两种具有强烈对比感的空间。
再如黄庭坚《秘书省冬夜宿直寄怀李德素》:
山谷有《题薛醇老家李西台书》云:德素,舒城李楶也,浮沉于俗,操行如古人。往时隐龙眠山,驾青牛,往来皖公三祖,自烧古松作墨云云。故此诗末句有“占少微”之语。
曲肱惊梦寒,皎皎入牖下。出门问何祥,岑寂省中夜。姮娥携青女,一笑粲万瓦。怀我金玉人,幽独秉大雅。古来绝朱弦,盖为知音者。同床有不察,而况子在野。独立占少微,长怀何由写。 66


李德素为隐士,黄庭坚有多篇与其相关的诗歌与书信,对其品格评价之高,二人为知音好友。诗人直夜时在梦中惊醒,看见窗下皎洁的月光,遂出门想问问具体的景象,却寂静一片,无人回应。如此寂寥的空间为诗人对月怀人提供了契合的环境。同吃同住的朋友尚且有可能不了解对方的心事,何况是子在野而我在朝的悬殊,更凸显出诗人夜直时的孤独。
这种距离超越了物理空间,是一种在朝与在野身份上的距离。禁锢与限制不仅仅体现在物理空间上,更多源于官员身份的束缚,而这种束缚在暮夜私人时间里尤为明显。“不及清风得随意,夜深容易过天街” 67 。对随性自在感受的羡慕在宿直的情况下更容易催生出作为官员的诗人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归隐的向往:“远寄江海心,冷风傥能御” 68 “自顾丘壑志,何施轩冕颜” 69 。夜间本就容易产生消极的情绪,在封闭的皇城下则更容易想要突破这种空间与身份的双重禁锢。“傥”“何”等表达疑问或不确定的副词,将政治空间中这种幽微的心理诉求呈现得迫切却又无可奈何。
这种关于个人身份与仕途浮沉的矛盾探讨在宿直诗中也易见。司马光在《和邵兴宗秋夜学舍宿直》中就用“直舍逍遥度清夜,暂投逢掖解儒冠” 70 虚写邵亢宿直时的惬意逍遥,并强调其儒臣身份,反用典故,以“折腰把板今无有,勿似陶潜遂弃官”的劝诫来勉励友人要积极进取。邵亢原诗今已不见,但通过其与司马光的唱和,可见两人对于进退取舍的探讨。在宿直诗中,“儒臣信得文章力” 71 与“腐儒足嘲病,志愿餐与眠” 72 两种对当值身份的态度,既和诗人们的个人际遇与仕途是否顺遂有关,又得益于暮夜时皇城政治空间与私人空间并置将这种幽微情感的放大。南宋姜特立就在《禁中闻杜鹃》中将这种空间与身份的矛盾直接地呈现出来:“飞叫入仙城,千门夜未扃。那知清禁里,却有野人听。” 73 诗人在按照宵禁制度下钥落锁地禁中以“千门夜未扃”的反差写出杜鹃的自由自在,又用“野人”指代宿直于禁中的自己,形成“清禁”与“在野”两种对峙的空间与身份。虽然在行动层面无法离开这一肃穆庄重又封闭寂寥的空间,但是诗人可以在诗歌中强调自己的野性与自在。
政治身份与归隐的愿望冲突是诗歌中常见的情绪,但是在宿直时,物理空间上的禁锢让这种矛盾更加凸显,夜晚的私人属性又让诗人能将这种情绪更直接地表现出来。宿直的诗人们便通过对空间的迁移来跨越宿直带来的与外界的阻隔,如北宋范祖禹《夜直闻御沟声》:“银河秋泻月明中,云卷风吹下碧空。终夕玉堂魂梦冷,蜀江声绕水晶宫。” 74 范祖禹为成都人,御沟的水声成为其连接自己与家乡的途径,诗人将御沟声想象成蜀江的水声,将无法到达的蜀地元素迁移到自己身边,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与无法跨越阻隔的无奈。除此之外,下直也成为离开政治空间的物理行为。黄庭坚在《和答子瞻》中想象苏轼下直的场景:“玉堂下直长廊静,为君满意说江湖。” 75 作为政治机构的学士院与带有自由属性的故园与江湖在空间上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而下直既可打破其与外界空间的联系,也可让其将积攒了一夜的情绪宣泄出来。故而这种对自由的追逐随着诗人下直而走出宫城的阻隔变得更加强烈,如欧阳修《下直》:“宫柳街槐绿未齐,春阴不解宿云低。轻寒漠漠侵驼褐,小雨班班作燕泥。报国无功嗟已老,归田有约一何稽。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庐颍水西。” 76 本诗为治平元年(1064)初春欧阳修任尚书吏部侍郎宿直时所作,“宫柳”“街槐”的并置暗含着位置的变化,完成了从禁中到市井的行动,但由于阴天云未散尽,光线不够明亮充沛,亦有暮夜之感的延续。清晨的小雨与寒冷的天气从视觉与触觉上带来连绵的寒意。在这样的环境笼罩下,诗人产生了于国无功、年华已逝之感。早有的归田之思在此时更加强烈,“一何稽”又以疑问的语句强调了仍在拖延的无奈之感。但在诗歌结尾,诗人将这种无奈的苦闷在“终会”的肯定语气与对未来的田园生活畅想中消解。欧阳修在同年所作的《下直呈同行三公》也有类似的表述:“买地淮山北,垂竿颍水东。稻粱虽可恋,吾志在冥鸿。” 77 诗人用超越当下时间与空间的情景消除了仕隐的距离感,并通过超时空的想象构建出一个去政治化的身份。

结语

作为暮夜诗歌的一种类型,宋代宿直诗具有特定的时间、空间与身份三重独特属性。在南北两宋的皇宫布局与宿直制度的大背景下,作为官员的诗人既以典雅富丽而带有政治性的意象构建出靠近权力中央的政治空间,又因夜晚时间的私密性对这一政治空间的书写带有个人化色彩。宿直时,宫禁的夜色营造出隔绝外界的封闭感与对皇城内苑的未知感。在这种远离市井生活又难触权力中心的尴尬境遇中,宿直诗既书写封闭的孤寂,又向皇宫深处的未知空间展开遐想。此外,长夜的寂寞与禁锢的枷锁让宿直诗突破了一般应制诗的范式,表露出个人的思绪与情感,其中既有使用典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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