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这么快?"母亲的眼睛瞪得滚圆,茶杯悬在半空,忘了放下。
那是1995年的春天,我二十七岁,在县城一家国企做技术员。
单位效益不好,工资时常拖欠,像那时许多国企一样,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摇摇欲坠。
我们厂里已经开始传言要"减员增效",不少老职工开始忧心忡忡。
我手里攥着铁饭碗却也焦虑不安,但母亲还是为此感到欣慰。
我是家里的独子,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因肺病早逝,留下母亲和我相依为命。
母亲靠着微薄的遗属补助和自己在街头摆个小摊卖油条馒头抚养我长大。
她风里来雨里去,双手被油锅烫出了层层老茧,从不在我面前喊一声苦。
在她朴素的人生哲学里,儿子的婚事关乎血脉传承,是头等大事。
那年冬天,寒风刺骨,母亲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兴冲冲地领回来一个叫周晓霞的女人。
她介绍说这是纺织厂的工友老赵家介绍的,三十六岁,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是隔壁纺织厂的一名普通工人。
第一次见面在我家那个破旧的客厅,我几乎没开口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这个素面朝天的女人。
说实话,我本以为会很尴尬,甚至做好了应付的准备,但心里却被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攫住了。
周晓霞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急于再嫁的二婚女人,她身上没有半点媚俗和急切。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毛衣,发梢自然卷曲,手上有岁月留下的细小痕迹。
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我注意到她对母亲极其尊敬,哪怕母亲话里有刺,她也能淡然一笑化解。
"怎么样,小胡,人家年纪是大点,但模样端正,脑子也灵光。"母亲给我使眼色。
记得那天母亲拿出珍藏的菊花茶,用那个裂了口的搪瓷杯给周晓霞倒水。
"别忙活了,阿姨,其实这事不该这么着急的。"周晓霞接过茶杯,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几道细纹舒展开来,却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真实可亲。

周晓霞走后,母亲就开始了絮絮叨叨的"分析会"。
"儿子,我知道心里有想法,人家年龄大,还带着孩子,但你得明白,在咱们厂这种条件,找个没结过婚的姑娘不容易。"
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单位的刘师傅不是也娶了个比他大五岁的嘛,现在不是挺好的。"
"再说了,这周晓霞人挺好的,勤快、踏实,对你妈也尊重,难得呐!"
母亲的话我只听进去一半,脑子里却浮现出周晓霞那双宁静而坚定的眼睛。
那不是一个急于改嫁的女人会有的眼神,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淡定。
一周后的傍晚,天还下着蒙蒙细雨,我在下班路上"偶遇"了周晓霞。
其实是我特意打听了她的下班时间,站在纺织厂正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等了半个多小时。
她戴着一顶灰色的针织帽,罩着件洗得发白的雨衣,鼻尖冻得通红。
看见我,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眼神里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胡师傅。"她向我点头微笑,眼角的细纹让笑容格外亲切。
"你不用这么叫我,叫我小胡就行。"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紧张,像个毛头小子。
从小到大,我不算是个善谈的人,但那天不知怎的,话竟异常地多。
我们一路走,共撑一把伞,谈起各自的工作,谈起厂里的变化,谈起改革开放后县城的发展。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打湿了我的肩膀,但我竟浑然不觉。
她在纺织厂做挡车工已经十六年,熟练地操作那些呼呼作响的大型织布机。
过去几年工厂不景气,发不出全额工资,她就靠周末在街边摆小摊卖些手工编织的小饰品补贴家用。
她说这些时语气平淡,没有半点抱怨,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工厂里那些困难的日子,正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记忆,从计划到市场,许多人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行。

"你儿子怎么样?"我拐弯抹角地问起她的家庭。
"淘气着呢,正是调皮的年纪。"她说起儿子时,眼睛亮了起来,像点燃的灯盏,"他叫小鹏,成绩不算拔尖,但特别懂事。"
"他爸爸走后,小鹏就像变了个人,知道心疼人了。"说这话时,她语气轻柔,却掩不住几分骄傲。
"他爸爸是..."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得太直接。
"车祸,五年前的事了。"她语气平静,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掩藏的痛楚。
雨渐渐停了,街边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映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走到十字路口时,她准备拐弯回家,我却脱口而出:"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路滑。"
她有些犹豫,眼睛看向远方,似在权衡什么,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她住在纺织厂的职工宿舍,一栋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灰色楼房,楼道里的灯管闪烁不定。
她家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
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贴着几张儿童画,想必是小鹏的作品。
小鹏正坐在一张旧木桌前写作业,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来,乖巧地叫了声"叔叔好"。
这孩子瘦瘦小小的,眼睛却特别有神,和他妈妈一样透着股倔强劲儿。
周晓霞让小鹏去楼下小卖部买几个馒头,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几个土豆,准备做晚饭。
我坐在一把掉了漆的木椅上,看着这个小小的家。
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一个老式衣柜,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你们平时就吃这个?"我看着灶台上的几个土豆问道。
"差不多,工资不高,又比较晚才发放,能填饱肚子就行。"她一边熟练地削土豆一边说,"小鹏还在长身体,我尽量让他多吃点肉。每周能买两次肉,他爱吃红烧肉,我就学着做。"

小鹏买馒头回来,她又从冰箱里拿出半根青菜,简单炒了一盘,又给我煎了个荷包蛋。
"加个鸡蛋,也算改善生活了。"她笑着说,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
看着她熟练地切菜、生火、炒菜,一气呵成,我突然意识到,这种简单而踏实的生活方式,恰恰是我内心向往的。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活都是母亲一人扛着,我看惯了母亲的忙碌身影,但却从未想过分担。
在周晓霞身上,我看到了同样的坚韧和勤劳,却没有母亲那种苦大仇深的抱怨。
而且——我不得不承认——她眼角的细纹和淡淡的倦容,反而给了她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想靠近她,保护她。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人围坐在小桌前,吃着简单的晚餐:土豆丝、炒青菜、馒头和一个荷包蛋。
小鹏分到了那个荷包蛋,我注意到周晓霞悄悄把自己碗里的土豆往儿子碗里夹。
吃完饭,她执意洗碗,我就帮小鹏检查作业。
这孩子做数学题很认真,但总在一些基本概念上出错。
我耐心地给他讲解,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欣慰。
临走时,小鹏送我到楼梯口,仰着小脸说:"叔叔,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我揉了揉他的头,"快了,叔叔下次教你下象棋,好不好?"
他兴奋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回了家。
回家路上,春雨又悄悄地下了起来,打湿了我的衣襟,但我心里却暖融融的。
脑海里全是周晓霞忙碌的身影——她削土豆时专注的样子,给儿子夹菜时温柔的眼神,听小鹏朗读课文时满足的微笑。
这些细小的瞬间,勾勒出一个真实而立体的女人形象。
我想着她眼角的细纹、手上的茧子、说话时那种不急不缓的语气,还有她对生活的那种从容态度,心中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头一次,我似乎明白了"家"的真正含义。
第二天清早,我拉着母亲坐下,告诉她我想和周晓霞订婚。

"你疯了吗!"母亲的茶碗"啪"地砸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我只是让你见见人,了解一下,哪有这么快的?"
"人家比你大九岁,比我都大不了几岁,还带着个拖油瓶,你想过没有?将来人家会怎么说你?"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我,"你是我胡家的独苗,你爸地下有灵也不会同意的!"
"妈,我喜欢她。"我出乎意料地平静,这可能是我头一次这么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喜欢?你见过几次面就喜欢上了?小胡啊,你是不是昏了头?"
母亲开始翻箱倒柜,"这周家的姑娘肯定是看中咱家有房子,急着找个靠山..."
"咱家那点老家底儿,连人家的零头都比不上,她是那种人吗?"
我打断了母亲的唠叨,"妈,您自己看到了,她住的地方还不如咱们家呢,她要是想嫁个有钱人,犯得着看上我这个厂里的一线工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频繁地去周晓霞家。
有时帮她修理漏水的水龙头,有时教小鹏做数学题,有时只是坐在她家的小阳台上,看她做针线活。
她织毛衣的样子特别好看,眉头微蹙,嘴角含笑,手中的银针上下翻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注意到她家的墙角有一个泛黄的纸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毛线。
"这些都是我攒下的,有厂里姐妹们不要的旧毛衣拆的,也有市场上碎布店里买的便宜货。"
她解释道,"冬天的时候给小鹏织毛衣,夏天的时候织些小饰品在街上卖。"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鹏的毛衣总是花色奇特——原来是拼接的。
小鹏是个聪明的孩子,起初对我有些戒备,但很快就接受了我。
他喜欢下象棋,我便找来一套老旧的象棋,教他下,看着他咬着嘴唇思考下一步棋的样子,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情。
周末,我带他们去城郊的小河边放风筝。

那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河水清澈,两岸的杨柳随风摇曳。
我和父亲曾在那里钓过鱼,放过风筝,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看着周晓霞牵着小鹏的手,在夕阳下奔跑的身影,风筝线在他们手中牵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我心中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未来,一个有她和小鹏在的未来,那将是一个温暖的家。
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顺利。
一个月后的一天,趁着休息日,我正式向周晓霞求婚。
我没有准备戒指和鲜花,只是简简单单地问:"晓霞,我想和你结婚,和你一起照顾小鹏,你愿意吗?"
她的回答却让我始料未及:"小胡,你是个好人,但我们真的不合适。"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比你大太多,还带着孩子,会给你增添很多负担。"
"而且,你母亲显然不赞同,我不想让你为难。"
"这些都不重要,"我急切地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我在乎。"她微笑着,眼中却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我不想让你将来后悔,那对我们都不公平。"
我不甘心,开始每天去她家门口等她下班。
工友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全然不顾。
小鹏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常常央求妈妈让我留下来吃饭。
"胡叔叔说要教我下象棋,他说我很有天赋呢!"小鹏拽着周晓霞的衣角撒娇。
我看得出周晓霞的动摇,但她依然固执地不肯松口。
三顾茅庐后,周晓霞终于同意跟我单独谈谈。
"小胡,我得跟你说实话。"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着我,"我前夫不是死于车祸,他是因为赌博欠下巨债离家出走的。"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他在外地出了车祸,死讯传来时,债主们就找上门了。"
"我还欠着两万多块钱的债务没还清,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工作,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还债。"

"我不能把这些麻烦带给你,你还年轻,不该背负我的包袱。"
听着她平静的诉说,我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两万多块钱,那在1995年几乎相当于我三年的工资。
许多人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况且那时候工厂效益不好,能按时发工资就不错了。
但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我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坚定了。
"晓霞,正因为你遇到了这么多困难,我才更想和你一起面对。"
我握住她的手,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的手,"我有些积蓄,还可以找朋友借一些,咱们一起把债还了,然后重新开始。"
她的眼圈红了,低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坚强和善良。"
我真诚地说,"我看到你为了儿子拼命工作,看到你即使生活艰难也不向命运低头。"
"从小到大,我敬佩我母亲,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可我没想到会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和她一样坚强的女人。"
"说真的,比起你,我这些年过得太容易了。"
"这样的女人,值得我用一生去珍惜。"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碎了,像是一道坚冰融化。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
"你会后悔的。"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唯一会后悔的,是没能早点遇见你。"我笑着回答。
那天晚上,周晓霞终于同意了订婚,但她提出,要在还清债务后才举行婚礼。
拿到她的承诺,我的心情格外激动,回家路上几乎是小跑着,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然而,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激烈得多。
"我不同意!"母亲拍着桌子站起来,"你疯了吗?为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老女人,还要替她还债?"
"她骗了你!那个什么车祸根本就是假的,说不定是为了骗你的钱!"

"妈,我了解晓霞,她不是那种人。"我努力保持冷静,但心里已经开始冒火。
"你了解什么?你才认识她多久?儿子,你别犯傻!"
母亲激动得浑身发抖,"你爸在地下要是知道你这么糊涂,非得气活过来不可!"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妈,爸要是在世,他会希望我找一个真心爱我的人,而不是看重年龄和家庭背景。"
"晓霞就是这样的人。她本可以隐瞒债务的事,让我们结婚后再面对,但她宁愿放弃我,也不愿意把麻烦带给我。"
"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我去爱吗?"
母亲不说话了,转身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时,发现母亲已经出门了,桌上留了一张条:去趟姑姑家,晚上不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难熬。
母亲不和我说话,每次我提起周晓霞,她就摔东西或者离开房间。
厂里工友听说了这事,议论纷纷。
"小胡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好好的小伙子,找个二婚妇,还带个拖油瓶。"
"听说那女人年纪都快四十了,比他大十多岁呢!"
"哎,瞧见没,这就是没妈管的孩子,想干啥就干啥。"
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但我没有退缩。
我搬出了家里,租了一间小屋,白天上班,晚上去周晓霞家,帮她照顾小鹏。
周末,我会做些零工赚外快,一点一点攒钱还债。
月底发工资那天,我把整个月的工资都拿出来,放在周晓霞桌上。
"这是300块,存着吧,慢慢还。"我不容置疑地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推辞,只是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对于一个习惯了独立生活的女人来说,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容易。
但她接受了我的心意,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母亲断绝了和我的联系,但我知道她一定通过邻居了解我的情况。
有一次,我碰见住在楼下的王大妈,她欲言又止地说:

"小胡啊,你妈最近瘦了好多,整天闷在屋里不出门,看着挺可怜的。"
"那成天烧菜的香味没了,听说她就喝点稀粥,吃点咸菜,怪心疼的。"
我心里一阵刺痛,但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决定。
周晓霞知道我和母亲的矛盾,几次劝我回去看看,但我倔强地摇头:
"等咱们把债还清了,结了婚,我带你去见妈,到时候她就会明白我的选择是对的。"
说这话时,我自己都不是很有信心,但我别无选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们省吃俭用,攒下的每一分钱都用来还债。
周晓霞把织的毛衣和小饰品拿到市场上去卖,每次能赚个四五十块。
小鹏也很懂事,从不要求买新衣服和玩具,还主动提出放学后去小卖部帮忙,赚点零花钱。
有一次,我看见他在路边捡废品,那一幕差点让我掉下眼泪。
一个十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玩耍,却已经开始为家庭分担责任。
我走过去,蹲下身子,轻声问他:"小鹏,你在做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胡叔叔,妈妈说我们欠了很多钱,我想帮忙还债。"
"小卖部的王婆婆说废品可以卖钱,我想多攒点钱,好让妈妈少操心。"
我哽咽了,紧紧地抱住这个瘦小的身躯。
看着他那么小就懂得为家庭分担,我心疼又骄傲。
周末,我带着小鹏去河边钓鱼,把他教得一招一式的绣花针钓法让他兴奋不已。
几条小鱼儿钓上来后,他高兴地蹦跳着,抱着我的腰说:"胡叔叔,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已经是这个小家庭的一部分。
终于,在一年多的努力后,我们还清了所有债务。
那天,周晓霞拿着最后一份还款收据回来,脸上的表情介于释然和恍惚之间。
"终于都还清了。"她低声说,眼泪无声地滑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这个坚强的女人,在面对生活的重压时从不屈服,却在终于卸下肩上重担的那一刻,泪如雨下。
我和周晓霞买了两枚普通的银戒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简单的饭,算是庆祝订婚。
席间,想起母亲,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我本想邀请母亲参加,但拨通电话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着电话那头母亲苍老的喂了一声又一声,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最终只留下一句:"妈,我订婚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晚,我们送走朋友后,周晓霞突然问:"你后悔吗?"
我摇摇头,坚定地说:"一点都不后悔。"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我怕你婚后会怨我,毕竟我欠了那么多钱,耽误了你这么久。"
我搂着她,笑着说:"傻瓜,咱们一起熬过来的日子,怎么会是耽误呢?"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花。
"小胡,我想去见见你母亲。"她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现在?"
"嗯,不能再等了。"她的语气异常坚定。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当我和周晓霞推门而入时,母亲正站在家门口。
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瘦了许多,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深了几分。
"妈?"我惊讶地看着她。
母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我和周晓霞。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又看向周晓霞的脸。
"阿姨,对不起。"周晓霞率先开口,声音坚定而真诚。
"我知道您一直不同意我和小胡在一起。您关心儿子,怕他吃亏,这是天下父母的心。"
"但我想让您知道,我是真心爱您儿子的。他待我和小鹏很好,我余生一定好好照顾他。"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给你。"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一沓钱。
"一万块,"母亲说,"你爸留下的,我一直存着,本来是给你结婚用的。"

我愣住了:"妈..."
"我昨天去见了周晓霞,"母亲打断我,"在你打电话前。"
"我想看看这个让我儿子犯傻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紧张起来:"你去找她麻烦了?"
母亲摇摇头:"我本来是想去质问她,问她为什么要缠着你。"
"但到了她家,看到她和她儿子生活的环境,看到她为了还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听小卖部的王婆婆说,你和她这大半年来是怎么省吃俭用,一点一点还债的..."
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选择她,她是个好女人。"
"她的儿子小鹏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见了我就叫奶奶,还给我捶背..."
"他说他希望你能做他爸爸,因为你是他见过最好的男人。"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儿子,我是怕你吃苦。但看到你们这么相互扶持,我的心终于踏实了。"
"那姑娘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她告诉我,如果我不同意,她宁可不嫁给你。一个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定有你。"
我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周晓霞也红了眼圈,安静地站在那里。
"拿着钱,"母亲擦了擦眼泪,"去买套像样的房子,把周晓霞和孩子接过来。"
"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有人照顾了。"
"小鹏跟我投缘,我想教他认几个字,编个毛衣什么的。"
我紧紧抱住母亲,心中的堤坝终于溃决,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妈,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母亲拍拍我的背,"傻孩子,妈不怪你,只要你幸福就好。"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的母亲,那个为了我可以放下一切尊严,不顾一切地爱我的母亲。
如今,她终于愿意放手,让我去爱我想爱的人。
三个月后,我们举行了简单而温馨的婚礼。
母亲全程笑眯眯的,对周晓霞嘘寒问暖,还和小鹏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我知道我做了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多年后的一天,当我和周晓霞坐在新家的阳台上喝茶,看着已经上大学的小鹏和院子里玩耍的女儿时,我问她:
"你还记得当年我妈去找你,你们聊了什么吗?"
周晓霞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却依然美丽:
"我告诉她,我爱你,但我更希望你幸福。如果她认为我不是最好的选择,我宁可离开。"
"然后呢?"
"然后她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突然问我为什么不戴首饰,我就把那事儿全告诉她了。"
"她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以为她更加反对我们了,没想到转眼就同意了。"
我握住周晓霞的手,那只曾经粗糙、如今依然勤劳的手。
在岁月的长河中,正是这样平凡而执着的爱,支撑着我们走过了所有风雨。
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却充满了温暖和安宁。
周晓霞后来在一家服装厂当了管理,我也从技术员升为班组长,工资增加了不少。
母亲和我们住在一起,每天变着花样给小鹏做好吃的,教女儿做手工,那张总是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开来,眼角的皱纹盛满了笑意。
她常说,人生最难的不是找到爱情,而是守护它,让它在平凡的日子里熠熠生辉。
我想,我和周晓霞,做到了。
那年,我二十七岁,遇见了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
她教会了我,爱情不分年龄,婚姻不在完美,而在于两颗心的相互理解与包容。
这或许就是生活最大的智慧——在看似不合理的选择背后,往往藏着最合情合理的真相。
如今回想起来,我庆幸自己当初的执着。
因为正是那份执着,让我拥有了今天的幸福。
母亲的选择成就了我,而我的选择,成就了我们一家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