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奶是个瞎眼老婆婆，住在我老家西隔壁。
六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先天聋哑人，还有点儿憨，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吴哑巴，我想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该有个名字吧，但他确实就叫吴哑巴，因为我父亲是生产队的记工员，我清楚地看见记工簿上登记的就是吴哑巴。
吴哑巴虽然又聋又哑还有点憨，但在家人的支派下，能干一些简单的农活和家务，譬如担水、割草、拾柴禾等等。大集体的时候为了挣工分，吴哑巴在他弟弟的带领下，也能给生产队干点简单的农活。
六奶的二儿子叫运来，虽然不识字，但因为出身贫穷，解放后划分成分时，被划为贫农，我记事儿的时候他就是生产队长。
六奶有个孙子，比我大两岁，从小没娘，是瞎奶奶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因为家里实在贫困，他自己也不愿上学，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在家帮助瞎奶奶干些家务活，十六岁以后也就成了生产队的半拉劳力了。
我记事的时候，六奶已经六十多岁，我不知道六奶叫什么名字，据她自己说她也没有名字，只知道娘家姓刘，民国三十年年成时逃荒要饭过来的，老家在哪里也已记不得了，生产队分东西的时候，会计用粉笔在地上写的是吴刘氏。
六奶很勤劳。我不知道他家男人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她的儿媳妇是谁，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六奶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她的眼睛睁不开，想看东西的时候就用手把上眼皮揪起来，或许能影影绰绰的看见这个世界的一点影子，但这一点也影响她做家务，除了不能做针线活，其他家务活六奶都能做。
六奶一家人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邻居大婶大妈们帮助做的，我的母亲就没少给她家做衣服。家里四口人一天三顿饭都是六奶自己做的，洗菜刷碗刷锅也是她做的，我不知道这些活路瞎眼的六奶是怎么干的，每当中午或者晚上六奶做好饭的时候，就会站在门前不远处，用手揪着上眼皮扯着嗓子喊她那贪玩的孙子：“长海，回来吃饭了”。
六奶很朴实，待我们姐弟几个很亲。
七十年代以前，我们农村庄户人家很少有院墙，我家和六奶家院落是相通的，相互往来很方便。六奶常常喊我二姐给她挑眼睫毛，说是挑，其实是用一个镊子往外夹，因为六奶双眼无法睁开，眼睫毛脱落后会掉进眼睑内，如果不夹出来会感到摩的慌，很不舒服。
那时候我太小，这样的细法活我还干不了，六奶就喊我去给她逮虱子，那时候农村卫生条件差，六奶常年累月不洗头不洗澡，身上头上经常生虱子，虱子咬得六奶浑身痒的慌，就喊我给她逮虱子。
我拿个上学练字用的小黑板，很认真地帮六奶逮虱子，从她头上把虱子捋下来，用小黑板接着，再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按在小黑板上，用力一挤，只听咳啪一声响，那吃的肚子溜圆的虱子便一命呜呼，黑板上留下一点殷红的血迹。
半晌下来，我能逮上百只虱子，直到六奶头上再也看不见虱子，看着小黑板上的血迹和虱子的残尸，我也很有成就感。
六奶很亲我，她常常会在锅底洞里烧些红薯或者烤一块杂面馍给我吃，那面香的红薯和焦香的杂面馍比得上今天的山珍海味。
六奶有个侄女嫁到很远的地方，据说是正阳，那时候不知道正阳在哪儿，反正感觉很远很远，有一次她侄女回来看六奶，给六奶买的有糖块、桔子罐头、白糖等礼物，我看着眼馋，但强烈的自尊心让我保持着矜持。
她侄女走后的一天，六奶的家人都下地里干活去了，她就扯着嗓子喊我，让我去给她逮虱子，我赶忙跑过去，六奶先把我拉进堂屋里，摸索着泥巴条几上的罐头瓶，让我自己打开，递给我一个调羹让我挖着吃橘子罐头，我吃了两瓣橘子喝了一口汁液，那叫一个甜啊，甜的像蜜汁。
六奶又从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糖块塞进我手里，让我赶紧回家，别让人知道了。我明白她说的别让人知道就是不要让她孙子知道，因为她孙子嘴特别馋，要是让他知道了我吃他的“包”肯定会大闹一场的。
六奶很乐观很坚强。六奶的丈夫和儿媳妇的死亡没有击倒六奶，瞎眼睛也没有让六奶停下生活的脚步，一个哑巴儿子和一个单身汉儿子也没能让六奶失去希望，六奶坚强乐观地支撑起这个四面透气八方漏风的家，她带领着幼小的孙子顽强地活着，与命运进行着不屈的斗争。
那时候没有打面机，吃玉米糁红薯面需要用石碾将玉米或者红薯干压碎，再用箩筛成细面，吃小麦面需要用石磨将小麦磨碎，也需要用箩将麦麸子筛出，留下细面。
石碾和石磨都需要用毛驴拉，生产队里仅有两头毛驴，还要往地里运粪，根本不够用，六奶就和哑巴儿子一起推碾子拉磨，两个人吃力地推拉，夏天时候六奶常常热得浑身出汗，干脆就把那件唯一的带大襟黑布衫脱掉，光着上身推碾子拉磨，胸前两个干瘪的奶子来回甩着，六奶还时不时地扯着嗓子唱几句地方小调。
八十年代初期，六奶得了食道癌，那时候农村还很贫穷落后，所有的人都是生在家里死在家里，很多人一辈子没有去过医院，六奶家里更穷，根本无钱去医院看病，肿瘤堵住食管使她咽不下饭，直饿的六奶浑身没有力气，躺床上等死。
我放假回来去看她，她说让我给她儿子说说，赶紧用绳子把她勒死，免得多受罪，我安慰她一阵子就走开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六奶受罪，但也不愿她儿子勒死她，她儿子肯定也不会那么做。
后来六奶就活活地饿死了。
作者简介
宋明生，男，生于1966年10月，汉族，现供职于河南省唐河法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