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秋,京西妙峰山脚下来了个挑担子的木匠。这汉子生得膀大腰圆,紫棠色脸膛上两道浓眉跟刷子似的,走路带风,担子两头的刨花随着步子一颠一颠,活像两团跳动的火。
"这位爷们儿,敢问前头可是金顶妙峰山?"木匠把扁担往槐树根上一搁,掏出块粗布帕子擦汗。树荫底下乘凉的老汉眯眼瞅他:"后生打哪儿来?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呐。"
"四川峨眉山脚下,走了仨月水路才到通州。"木匠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家里老娘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咱家祖上三代欠着妙峰山娘娘庙一根大梁。这不,我挑着上好的金丝楠木来还愿了。"
老汉闻言直起身子,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当当响:"巧了!昨儿后山雷劈了娘娘庙东厢房,正缺能工巧匠。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前儿个刚走了一拨当兵的,说是要抓什么精……"
话音未落,山道上突然扬起黄尘。十几个背枪的丘八骑着东洋马窜过来,当头军官马鞭一甩:"老东西,看见个穿红袄的姑娘没有?"老汉吓得直往树后缩,木匠却往前跨了半步,宽阔的胸膛正挡住老人家。
"军爷说的可是位穿红缎子袄,耳垂挂着明月珰的姑娘?"木匠憨笑着挠头,"方才在山坳里见着个影子,一眨眼就不见了。"军官闻言大喜,带着人马往木匠手指的方向追去。
待马蹄声渐远,老汉扯着木匠袖口直叹气:"后生啊,你可惹祸了!那是张大帅帐下的胡副官,前日带着兵把山脚王家庄屠了个干净,就为找件什么玉!"木匠脸色一变,正要细问,忽听得远处传来"嘤嘤"的哭声。
拨开荆棘丛,但见个红衣姑娘蜷在山石后头,发髻散乱,脚脖子肿得跟萝卜似的。姑娘抬眼一瞥,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掉:"大哥行行好,我爹娘都被当兵的杀了……"木匠二话不说解下汗巾子,三两下给姑娘包扎妥当。
"姑娘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木匠背起木匠箱,姑娘却死死攥住他衣角:"家里就剩我一人,大哥若不嫌弃,我愿给大哥当牛做马……"老汉在旁直挤眼睛,木匠却像没看见似的,把姑娘让到扁担前头:"成,我先送你去娘娘庙歇脚。"
日落时分,三人到了断壁残垣的娘娘庙。姑娘跪在残破的娘娘像前磕头,木匠从箱底摸出个油纸包:"路上买的桂花糕,姑娘将就垫垫。"姑娘接过糕点的手忽然一抖,油纸包"啪嗒"掉在地上——那包桂花糕底下,赫然压着半块羊脂玉佩,玉佩上雕着九尾狐纹样!
"大哥这玉佩……"姑娘声音发颤。木匠挠头笑道:"路上捡的,看雕工精致就留着了。姑娘要是喜欢……"话没说完,庙门外突然响起杂沓脚步声,胡副官的破锣嗓子炸雷般响起:"姓李的木匠!老子看见你带着红袄姑娘进庙了!"
姑娘脸色煞白,转身就要往神龛后头躲。木匠却伸手拦住她,从箱底抽出一把锃亮的墨斗:"姑娘且躲着,我李铁柱别的不敢说,护个人还是使得的。"说着大步跨出庙门,月光下只见黑压压一片枪口。

胡副官狞笑着用枪管敲打玉佩:"好你个刁民!这玉佩是张大帅祖传的宝物,你从哪儿偷来的?"木匠正要辩解,忽听得神龛后头传来瓷器碎裂声。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供桌上的青花瓷瓶不知怎的倒了,正巧砸在香炉上,火星子溅到帷幔上,眨眼间就蹿起半人高的火苗!
"走水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兵痞们顿时乱作一团。木匠趁机冲进火场,却见那红衣姑娘站在火光中,裙裾被烧着了都不自知,两眼直勾勾盯着玉佩:"这是我家传的信物,怎会在你手里?"
"姑娘快走!"木匠扯下外衣扑打她身上的火苗。姑娘却突然抓住他手腕,指尖冰凉:"大哥可知这玉佩来历?五十年前,我爹救过只白狐,那狐仙留下这玉佩说……"话音未落,整根房梁"咔嚓"砸下来,木匠眼疾手快将姑娘推出庙门,自己却被浓烟熏得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三日后。木匠躺在农户家的土炕上,浑身裹着白布条。给他换药的大娘絮絮叨叨:"可算醒了!那天夜里下着暴雨,是位穿红袄的姑娘把你背来的。说来也怪,那姑娘浑身湿透,头发丝儿都滴水,偏生衣裳角儿都没沾泥……"
木匠挣扎着要起身,门帘一挑,红衣姑娘端着药碗进来,鬓边别着朵白绒花。"大哥且躺着。"姑娘把药吹凉了递过来,"胡副官那帮人昨儿被大帅召回去了,说是前线吃紧。"木匠接过药碗,瞥见姑娘腕子上戴着对银镯子,花纹竟与玉佩上的狐纹如出一辙。
"姑娘这镯子……"木匠刚要开口,姑娘突然捂住心口,药碗"咣当"摔得粉碎。"大哥莫问!"姑娘脸色惨白如纸,"天机不可泄露,你只当我是个苦命人罢。"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这里有三十块银元,大哥拿着快回四川吧。"
木匠把荷包推回去,闷声道:"我李铁柱顶天立地,岂能要姑娘的卖身钱?倒是姑娘,若不嫌弃……"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马嘶声。胡副官带着兵又回来了,这回还抬着顶青呢小轿。
"大帅有请!"胡副官皮笑肉不笑,"李师傅这手艺,大帅瞧着喜欢,请你去帅府修整祖祠呢。"木匠正要拒绝,姑娘突然拽住他衣袖,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胡副官眼睛一眯:"怎么?李师傅不给面子?"
"去,我去。"木匠突然改口,姑娘闻言浑身一颤。胡副官得意大笑,命人把木匠绑上马。姑娘追出门外,塞给他个蓝布包袱:"大哥带着这个,关键时刻能救命!"
帅府坐落在保定城郊,朱漆大门前蹲着对汉白玉狮子。木匠被带进后院,但见个穿长衫的老者正在廊下喂鸟,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听说你会修古建筑?"木匠瓮声瓮气答:"会,俺们老李家祖传的手艺。"
"好。"老者转过身来,两撇鼠须抖了抖,"大帅祖祠的承尘要换,你且看看用什么木材合适。"木匠跟着老者穿过七进院子,忽见西厢房里摆着口描金大柜,柜门上贴着道黄符,符纸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

夜里,木匠躺在耳房的硬板床上,包袱里的蓝布包袱硌得慌。解开一看,里头竟是半块玉佩,与自己那块严丝合缝!正发愣间,窗棂突然"笃笃"作响,红衣姑娘的声音飘进来:"大哥快把玉佩合上!"
木匠忙把两块玉佩并拢,月光下玉佩泛起青光,渐渐显出几行小字:"九尾衔月,因果轮回。善心永驻,邪祟不侵。"姑娘在窗外急得跺脚:"大哥可知这玉佩来历?五十年前我爹救的狐仙,就是我……"
话未说完,院里突然响起脚步声。姑娘闪身躲到廊柱后头,木匠慌忙把玉佩塞进怀里。胡副官带着两个兵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木匠捆了。"大帅要见你。"胡副官阴笑着,火把光照得木匠睁不开眼。
正厅里摆着桌满汉全席,张大帅腆着肚子坐在太师椅上,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足有筷子粗。"听说你会修祖祠?"大帅用银筷子夹起块熊掌,"修得好,赏你个营长干干。"木匠梗着脖子:"我只会干木匠活。"
"放肆!"胡副官一鞭子抽过来,木匠脸上顿时起了道血痕。大帅却摆摆手:"有个性,像老子当年当马匪的时候。"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听说你也有半块?凑成整的,老子就信你是清白的。"
木匠正要掏玉佩,忽听得房梁上"咔嚓"一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承尘上裂开道口子,簌簌往下掉灰。大帅吓得钻到桌子底下,胡副官举枪就射。木匠趁机挣开绳索,却见红衣姑娘从梁上飘然而下,广袖一挥,满屋烛火齐齐熄灭。
"妖孽!"大帅躲在太师椅后头哆嗦。姑娘冷笑一声,月光下只见她耳垂明月珰叮当作响:"张大帅,你可记得五十年前在关外杀的那窝?"大帅突然瞪圆眼睛:"你……你是那只白狐!"
"正是。"姑娘广袖翻飞,满屋家具竟自行移动起来,"你祖上抢了我狐族至宝九窍玲珑玉,今日该还了!"说着玉手一指,那口描金大柜轰然炸开,黄符飘飘荡荡落在火盆里。
木匠趁乱要跑,却被胡副官揪住衣领。姑娘急得跺脚:"大哥快走!"木匠却突然挣脱,抄起桌上的银酒壶砸向胡副官后脑。胡副官惨叫着倒地,木匠拉着姑娘就往外冲。
"往西边跑!"姑娘指着后花园,"那里有条暗河通城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假山群里穿梭,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枪声。眼看着就要到围墙边,姑娘突然踉跄一下,月白衣裙上绽开朵朵血花。
"你中弹了!"木匠背起姑娘就往墙上爬。姑娘在他耳边轻笑:"大哥可知我为何帮你?五十年前我爹被猎户所伤,是你祖上李木匠救的……"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炸雷般的枪声。

木匠感觉后心一热,带着姑娘栽下墙头。暗河的水灌进口鼻时,他最后看见的是姑娘化作白狐跃入水中,九条尾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再睁眼时,已是三日后,他躺在保定城外的破庙里,怀里揣着完整的九窍玲珑玉。
十年后,妙峰山娘娘庙重修竣工。开光那日,个白发老木匠坐在东厢房的横梁上刻花纹。山道上走来对母女,姑娘耳垂戴着明月珰,怀里抱着个襁褓。老木匠手一抖,刻刀在梁柱上划出道深痕——那襁褓里露出的半块玉佩,分明与当年的一般无二。
"施主留步!"老木匠跳下横梁。姑娘转身笑道:"大师傅可是要化缘?"老木匠却盯着她怀里的婴儿:"这孩子……"话音未落,山道上突然扬起烟尘,竟是胡副官带着残兵败将往西逃窜。
老木匠从怀里掏出玉佩,阳光穿过玉璧上的九窍,在婴儿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姑娘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与老木匠的玉佩嗡嗡共鸣。老木匠长叹一声,把玉佩塞进婴儿襁褓:"这玉佩本就是你们狐家之物,如今完璧归赵。"
姑娘抱着孩子跪下磕头,再起身时,老木匠已不见踪影。山风卷着落叶掠过新修的庙宇,东厢房的横梁上,新刻的九尾狐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跨越五十年的因果轮回。
这世间的善恶因果,就像木匠手里的墨斗线,看似简单一线,却能丈量出人心的曲直。当年李铁柱种下的善因,在乱世里开了花,结出的善果又化作新的因缘,在人间代代相传。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善心永驻,方能邪祟不侵,这或许就是老祖宗留给咱们最朴实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