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遗言
"十万块钱。"
律师递来遗嘱时,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不是因为这数目太少,而是我无法明白老王为什么这样安排——他将我们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房子留给了他的女儿阿梅,而给我的,只有十万元钱。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那张泛黄的遗嘱上,字迹工整得就像老王生前批改图纸时那样一丝不苟。
那十万元,在1998年确实不是小数目,但比起一套九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却显得微不足道。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捏着我和老王这十五年的情分,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那是1998年的深秋,我嫁给了王建国。
他是北方机械厂的工程师,我是厂里食堂的炊事员。
他带着八岁的女儿,我带着满腔热忱,想给这个残缺的家填补些温暖。
婚礼很简单,只在厂里的职工食堂摆了几桌,我穿着借来的红色旗袍,老王穿着他唯一一套深蓝色西装。
"嫁给带孩子的男人,就跟捡了别人剩下的鞋似的,穿着费劲还不合脚。"婚礼上,我听见了三姑六婆的窃窃私语。
我装作没听见,只是笑着给每一位来宾倒酒,心里暗暗发誓:我会证明她们错了。
第一次见到阿梅时,她蜷缩在沙发角落,手里紧攥着一张她母亲的照片。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合影,上面的女人眉清目秀,和阿梅有七分相似。
我蹲下身,轻声说:"阿姨不会取代你妈妈的位置,但阿姨会尽力照顾好你和爸爸。"
她没抬头,只是攥照片的手松了些。
那天晚上,我把老王从他单位领来的结婚喜糖分成小包,放在阿梅的书包里,希望她能在学校分给同学们。
第二天放学后,我发现那些糖果原封不动地躺在书包的最底层,沾满了铅笔屑和橡皮渣。
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糖果拿出来,一颗一颗地擦干净,放进了厨房的玻璃罐里。
生活如同车间里的机器,需要时间磨合。

阿梅上小学三年级,我早早起床为她准备饭菜;她放学,我总是第一个在校门口等待。
"王师傅,您家闺女可真有福气,有您这样的后妈。"学校门卫老李总是这样打趣我。
我只是笑笑:"俺不是后妈,是阿梅的王阿姨。"
在东北,"阿姨"这个称呼比"妈妈"少了几分生分,却比"后妈"多了几分亲热。
那些年,我学会了做孩子爱吃的红烧肉,学会了给她扎各种好看的辫子,甚至学会了辅导她的作业——我这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女人,硬是啃下了小学五年级的数学课本。
"真是个有心的,比那些亲妈还上心。"邻居刘婶子常这么夸我。
我却知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别人的夸奖,而是为了阿梅眼中偶尔闪现的那一丝信任和依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梅从小学到初中,从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记得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来月经,吓得直哭。
我连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卫生巾,一边教她怎么用,一边轻声安慰:"这是女孩子长大的证明,没啥好怕的。"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怯生生地叫我"妈",虽然声音很轻,却让我整宿都睡不着觉,心里甜滋滋的。
但好景不长,阿梅进入高中后,叛逆期来得又急又猛。
她开始留长发,开始化淡妆,开始和一群"非主流"的同学混在一起。
"你管得着我吗?你又不是我妈!"这样的话,在那段日子里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每当这时,我总是咬着嘴唇,轻声说:"是,我不是你妈,但我心疼你。"
然后默默地把她乱丢的衣服捡起来,把她没吃完的饭菜收拾好。
有一次,她和同学通宵打牌,凌晨三点才回家。
老王气得要动手,被我拦住了:"打一顿解气,可孩子就更叛逆了。"
那天夜里,我坐在阿梅门口的小板凳上守了一宿,直到天亮她出门上学,才发现我眼圈通红地靠在墙边打盹。

她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放在我手里,然后匆匆离开。
那块巧克力,我一直珍藏在我妆台的首飾盒里,到现在都舍不得吃。
高考那年,阿梅整个人都绷得像根弦。
我每天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菜,却发现她常常只是象征性地吃两口就去复习了。
考试前一周,她突然发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我急得团团转,一边给她冰敷额头,一边炖梨水给她喝。
"要不要去医院啊?"老王在一旁焦急地问。
"不去!"阿梅斩钉截铁,"耽误复习不说,万一感染什么传染病被隔离,高考都参加不了了。"
我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医院跑:"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万一是什么大病呢?"
結果医生说只是普通感冒加上熬夜过度,开了点药就让我们回家了。
回家路上,阿梅靠在我肩上小声说:"妈,谢谢你。"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像块豆腐,眼泪差点掉下来。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和老王都不敢去查,让阿梅自己上网看。
"差了本科线十二分。"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邻居王婶听说后,在楼道里嘀咕:"继母带大的孩子,能指望啥?"
我气得当场摔了手里的菜刀:"你家闺女考上一本了吗?有啥资格在这说三道四!"
王婶被我吓得赶紧溜了。
回到家,我看见阿梅红着眼圈坐在书桌前发呆。
我当晚和她长谈:"复读不丢人,放弃才是。"
那一年,我比她亲妈还急,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煲骨头汤,跑遍市场找最新鲜的菜。
"脑袋靠营养,你得多补补。"我絮絮叨叨地说着,看着她慢慢恢复了信心。
复读那年,她比任何人都刻苦。
我常常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会轻轻敲门,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几块饼干进去:"学习是马拉松,不是百米冲刺,别把身體搞垮了。"

她会冲我笑笑,然后继续埋头苦读。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为了省电费,我们家只开阿梅房间的暖气。
我和老王晚上睡觉时,常常要穿着厚毛衣,盖两床被子。
"咱闺女这次一定能考上。"老王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
我点点头:"肯定能,阿梅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第二年,阿梅考上了省重点大学。
全家欢天喜地,老王特意从市场买了条大鱼,让我做红烧鱼庆祝。
"谢谢你,老伴,没有你,就没有阿梅今天。"他抱着我,眼里满是感激。
我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啥。"
送阿梅去大学报到那天,我准备了两大包东西:一包是生活用品,一包是她爱吃的家乡小吃。
"妈,太多了,我拿不了那么多。"阿梅哭笑不得。
我却坚持要她都带上:"学校食堂的饭能有家里香吗?想家了就吃点家乡味。"
分别时,我硬是没掉一滴泪,直到火车开动,我才在站台上失声痛哭。
老王拍拍我的肩膀:"孩子总是要飞的,咱们做父母的,就是要放手。"
我点点头,抹干眼泪:"是啊,飞得越高越好。"
然而命运总爱开玩笑。
阿梅大三那年,老王开始频繁咳嗽,一开始我们以为只是普通感冒。
"厂里车间灰尘大,肯定是落下的职业病。"他不以为然。
直到有一天,他咳出了血,我才坚持带他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肺癌晚期。"医生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头上。
我不敢相信,一遍遍追问:"会不会检查错了?要不咱们去大医院再看看?"
医生摇摇头:"已经是晚期了,转移性很强,恐怕..."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了,老王时日不多了。
我们没有告诉阿梅实情,只说爸爸身体不太好,让她专心学习。
病床前,老王握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歉疚:"对不起,这些年苦了你。"
我只是摇头,十五年的感情,何须言谢。

"阿梅她..."他欲言又止。
我拍拍他的手:"你放心,我会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照顾的,就像这些年一样。"
他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我相信你,老伴,可我还有一件事瞒着你和阿梅..."
就在那天,他告诉我阿梅其实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长期治疗和定期检查。
"她妈妈就是死于心脏病,我一直担心阿梅会遗传到。"他哽咽着说,"大学体检时她被查出来了,但她不想让我们担心,就一直瞒着。"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你已经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他握紧我的手,"我想过了,把房子留给阿梅,她以后的医药费会很贵。"
"那我怎么办?"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是个能干的女人,有十万块钱足够你重新开始。"他轻声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请你理解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流泪。
老王走后,阿梅和我的关系骤然冷淡。
遗嘱的事让街坊邻居都议论纷纷。
"这不是典型的重女轻妻吗?"李大爷直言不讳。
"人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倒好,后妈栽树亲闺女乘凉。"王婶子也在背后嘀咕。
我只能苦笑,心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
既心疼阿梅失去了父亲,又对老王的决定感到委屈;既想继续照顾阿梅,又担心自己的将来。
那段日子,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手里摩挲着老王生前送我的那块老式手表。
那是他在我们结婚五周年时送的礼物,不值钱,但走时准确,就像他这个人一样靠谱踏实。
阿梅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但她选择住在单位宿舍,很少回家。
每次回来,也是匆匆忙忙地拿些东西就走,似乎这个家对她而言充满了痛苦的回忆。
我搬出了那套房子,用老王留给我的十万元在离厂区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小屋,靠着在市场卖早点维持生计。

东北的冬天格外漫长,凌晨四点起床去摊煎饼果子,手脚冻得通红也顾不上。
"王家嫂子,你这日子也太苦了。"常来买早点的老街坊们都心疼我。
我却笑着说:"哪能啊,我这不还有房租钱省下了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阿梅的联系越来越少。
直到一个雨夜,我正准备关摊,突然看见阿梅站在雨中,浑身湿透。
"妈..."她喊了一声,声音哽咽。
我赶紧拉她进屋,给她拿毛巾擦头发:"怎么这么大雨还出门?感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袋递给我:"医院的诊断书,我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长期治疗。"
我装作惊讶:"啥时候查出来的?严重不严重?"
"大学体检时就发现了,最近越来越严重。"她低着头,"爸爸临走前告诉我,你比我亲妈还疼我。"
原来老王早就知道,留房子给阿梅是为了她将来的医药费,给我十万是怕我因为阿梅的病承担太多。
"房子是我们共同的家,不该只属于我一个人。"阿梅哽咽着说,"爸爸怕你知道我的病情后,会倾尽所有来照顾我,所以..."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老王的十万元不是轻视,而是信任;不是遗弃,而是托付。
他了解我,知道如果我留在那个家里,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照顾阿梅,甚至不惜倾家荡产。
他的安排,是想让我有选择的自由,而不是被道德绑架。
我抱住阿梅:"咱们是一家人,没有我和你,只有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促膝长谈,把这些年的委屈和误会都说开了。
原来阿梅一直以为我是因为房子的事才搬出去的,她内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而我则以为她嫌弃我这个后妈,不愿与我同住。
"妈,我们回家吧。"她轻声说。
我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回到那个承载了我们十五年记忆的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阿梅的病情需要定期治疗,我重新操持起家务,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营养餐。
"妈,你太累了,我们请个保姆吧。"她心疼地说。
我摇摇头:"我这不是闲不住嘛,再说咱们省下的钱可以用来看病啊。"
后来,我把煎饼摊转让给了一个下岗工人,自己在家附近的社区服务中心找了份工作,专门帮助孤寡老人和单亲家庭。
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离家近,能照顾阿梅,还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阿梅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慢慢好转,她也在单位表现出色,很快就升为科长。
我和阿梅用那套房子做担保,在社区开了个互助会,专门帮助像我们这样的单亲家庭和继子女家庭。
"前几天来了个跟我当年一样的姑娘,也是嫁给了带孩子的男人。"我对阿梅说,"我把咱们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哭得稀里哗啦的。"
阿梅笑了:"妈,你现在可是我们社区的'继母楷模'呢。"
每当看到互助会的牌匾,我就想起老王,想起那十万元遗言背后的深意。
他留给我的不仅是十万元钱,还有对阿梅的托付,对我的信任,以及他用生命诠释的父爱。
今年春节,阿梅带着她的男朋友回家吃饭。
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在医院做护工,看阿梅的眼神满是温柔。
饭桌上,阿梅突然说:"妈,我和小刘打算今年结婚,房子我想过户一半给你。"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那是你爸留给你的。"
"爸爸留给我的不只是房子,还有您这个比亲妈还亲的妈妈。"她眼含热泪,"这个家,一直都有您的一半。"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老王,他站在阳光下冲我笑,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腼腆又温暖。
我想问他为什么留下那样的遗嘱,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终于明白,他用那十万元编织了一个谎言,却说出了最真实的爱。
生活就像老厂区的那条小路,看似坎坷不平,却也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而真正的家人,不是靠一纸遗嘱来维系,而是那些风雨同舟的日子里,彼此心照不宣的坚守与付出。
十万元,是老王留给我的不是钱,而是一份责任,一份爱的传承。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财富从来都不是能用数字衡量的。
它是初春时节阿梅带我去公园赏花时的那一声"妈",是她婚礼上坚持要我和她一起穿旗袍的执着,是她偷偷把我的照片放在父亲遗像旁边的孝心。
如今,我和阿梅的互助会已经帮助了十几个家庭走出困境。
每当有人问起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时,我总是笑着说:"因为一个人给了我十万块钱,教会了我爱的真谛。"
在东北的寒冬里,我们的互助会就像一团火,温暖着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而我,则像一个守护这团火的老人,静静地看着它照亮更多人的生活。
老王啊老王,你的十万元,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