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与奖金的抉择
"你说这十万块钱的奖金,能顶得上咱老家那五亩麦子?"婆婆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高楼,眼睛里却映着家乡的麦田。
窗台上摆着她从老家带来的那个已经褪色的铁皮饭盒,那是她最宝贝的"传家宝",据说是她和公公结婚时的嫁妆之一。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初夏,我刚在县城棉纺厂做了技术员不到半年。
厂里的灯总是亮到深夜,机器的轰鸣声伴随着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梦想。
我和爱人小林都是技校毕业,能在国营大厂找到工作,已经是村里人眼中的"吃上了公家饭"的人物。
厂长孙大海最近对我格外"和气",经常在车间里见到我就拍拍肩膀,笑呵呵地说:"小王啊,好好干,今年评优就看你的表现了!"
年度评优在即,领导已经暗示我有望拿到技术革新奖。
对于月薪只有三百多的我们家来说,这一万块钱足够买下半间房子的首付。
小林总在睡前掰着指头算:"要是拿了这奖金,再攒两年,咱就能从单位宿舍搬出去,有自己的家了!"
正当我们对未来充满期待时,一封来自老家的信打乱了一切。
那是婆婆妹妹写来的信,歪歪扭扭的字里透着急切:"麦子快熟了,今年雨水多,别耽搁了收成。"
往年这个时候,婆婆都会回去收割。
我和小林都以为婆婆会作罢,毕竟她已经六十多岁,而且去年秋天还扭伤了腰,走路时常要扶着腰慢慢移动。
"娘,今年咱就不回去了,请人收割不就得了。"饭桌上,我试探着说道。
婆婆放下筷子,眼神坚定:"那不成!那地是你公公留下的,咱家的根啊。"
"可是您的腰..."小林也帮着劝道。
"死不了。"婆婆用方巾擦了擦嘴,语气里有股子倔强,是我们都熟悉的那种固执,就像她常说的那句话——"麦子黄了不收,就是糟践祖宗留下的家当"。
晚上,我和小林躺在床上嘀咕:婆婆这次怎么这么倔呢?

"还不是你平时太惯着她了,"小林翻了个身,"这奖金多重要啊,万一因为请假影响了评优,这一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我叹了口气:"可她毕竟一把年纪了,这些年跟着我们东奔西走,也够不容易的。"
"那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添乱啊!"小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不是滋味。
那天夜里,我听见了客厅的响动。
打开灯一看,婆婆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偷偷溜走。
她那个陈旧的褪色蓝布包袱皮里鼓鼓囊囊的,腰间还别着那个铁皮饭盒。
"您这是干啥呢?"我压低声音问。
"别吵醒孩子他爹。"婆婆抬头看了看挂钟,"我去汽车站,搭早班车回去。"
"这么晚了,您一个人怎么行?"我看着她蹒跚的步子,心疼道,"要去也等天亮了我送您去啊。"
"不用麻烦了,你们有你们的事。"婆婆摆摆手,"我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回老家。"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突然有些心酸。
这个从土地里走出来的老人,始终割舍不下那片黄土地,就像她常说的,"人啊,根在土里,断了不行。"
送走婆婆后,我失眠了。
脑海里全是婆婆这些年跟着我们搬家的画面。
从乡下到县城,从平房到楼房,婆婆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只是每次搬家,那个铁皮饭盒都会被她小心翼翼地用旧报纸包好,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想起小时候,每逢收麦季节,婆婆就会用那个饭盒装上卤好的猪肉,带着全家下地干活。
累了饿了,一家人围坐在田埂上,就着井水喝婆婆带来的肉,那滋味,至今难忘。
第二天一早,领导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孙厂长正在翻阅文件,看见我进来,抬头问道:"小王啊,评优就这几天了,可不能有差错。听说你婆婆回老家了?"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
"家里有事就去处理吧,不过..."领导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明白他的意思——缺勤,评优无望。
"孙厂长,就耽误两天,我保证把工作安排好。"我急切地解释。
"你也知道厂里规定,评优期间不能请假,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孙厂长叹了口气,"再说,上级领导这几天要来视察,你这个时候走,谁来讲解新设备的使用情况?"
走出办公室,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一万块钱啊,足够我儿子读三年书了,就这么泡汤了?
回到宿舍,小林早就得到了消息,脸色铁青:"我就知道会这样!你看看,这下可好,奖金没了,房子又得往后推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烦躁地打断她,"娘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我不放心的是咱们的未来!"小林几乎是喊出来的,"你倒是想想,咱们省吃俭用为了什么?不就是盼着有自己的房子吗?现在好了,就因为五亩地的麦子,泡汤了!"
我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那里通向我的老家,通向我正在收麦子的婆婆。
忽然想起婆婆常挂在嘴边的话:"人穷不能穷志气,地瘦不能瘦粮食。"
那一刻,我做了决定。
第三天,我请了假,坐上了回乡的长途车。
车上挤满了返乡的人,有打工的,有做生意的,还有像我一样回家帮忙收麦子的。
邻座的中年人听说我是回去帮婆婆收麦子,笑着说:"现在年轻人谁还管这个啊,雇人不就完了?一天也就十几块钱工钱。"
"我婆婆心疼那块地,她说那是我们家的根。"我笑了笑。
"这年头,谁还在乎那点地啊!我家的地都承包给别人了,自己在城里开了个小卖部,多自在。"中年人摇摇头,一脸不屑。
我没再说话,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麦田。
金黄色的麦浪翻滚,就像我儿时的记忆。
记得那时候,每到麦收季节,全村人都会出动,挥汗如雨地收割。

婆婆总会把我抱在她的背上,唱着山歌,一边割麦子一边告诉我:"娃啊,记住,粮食是金子,种地的人是金人啊!"
到了村口,我直奔麦田。
远远地,就看见婆婆戴着草帽,弯着腰,一下一下割着麦子。
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滴在了黄土地上。
远远望去,她就像是麦田里的一个小点,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仿佛这就是她一生的归宿。
"娘!"我喊了一声,喉咙有些哽咽。
婆婆抬起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你咋来了?那奖金..."
"比不上您的身體要紧。"我抢过她手中的镰刀,"您歇着,我来割。"
婆婆摇摇头:"你从小就不会使镰刀,让我来。"
我看着她熟练地挥舞着镰刀,麦子"沙沙"地倒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曾经撑起一个家的老人,如今还在为这片土地操劳。
割到中午,婆婆从布袋里掏出那个铁皮饭盒,里面盛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和馒头。
"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婆婆递给我一块馒头,自己却只吃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您多吃点。"我把自己的那份又塞回饭盒。
"我不饿,你干活需要力气。"婆婆推辞道。
我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心里一阵刺痛。
记忆中,婆婆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把好吃的留给别人,自己却总是"不饿"。
下午继续割麦子,婆婆却突然停下来,扶着腰坐在了田埂上。
"娘,您怎么了?"我赶忙过去扶她。
"没事,就是腰有点疼,歇一会儿就好。"婆婆勉强笑着说。
我看着她疼得直冒冷汗的样子,心疼极了:"要不咱们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不行!"婆婆坚决地摇头,"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得抓紧把这块地的麦子割完。"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果然有乌云聚集。
"那您在这里休息,我去把剩下的麦子割完。"我帮婆婆靠在田埂边的大树下,转身又投入了收割的战场。

虽然不如婆婆那么熟练,但我卖力地挥舞着镰刀,一茬一茬地割着。
汗水模糊了视线,手掌磨出了水泡,但我没有停下。
突然,一阵风吹来,婆婆的那个铁皮饭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赶紧去捡,发现饭盒底部已经磨出了一个小洞,边缘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仔细一看,是年轻时的婆婆和公公,两人站在麦田里,笑得那么灿烂。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守住这片地,就是守住咱们的家。"
我的眼眶湿润了。
傍晚,当最后一捆麦子被扎好,我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割完了。"我擦了擦汗,看着满地的麦捆,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还是你小子手快。"婆婆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
那天傍晚,我们坐在场院里,看着堆积如山的麦子,享受着收获的喜悦。
婆婆忽然说起了往事,告诉我她年轻时也曾离开土地进城打工,但始终放不下这片祖辈留下的田地。
"我跟你公公结婚那年,他就给我这个饭盒,说这是咱们家的'传家宝'。"婆婆轻轻抚摸着那个旧饭盒,"你公公说,只要有了这个,就不会饿肚子。"
"您就为了这个饭盒,每年都要回来收麦子?"我有些不解。
"不只是为了饭盒。"婆婆望着远处的夕阳,"这麦子卖了,刚好够你侄子上大学的学费。你大哥一家在城里打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这点地的收成,能帮他们缓一缓。"
"什么?"我愣住了,"您一直没跟我们说..."
"有啥好说的,自家人嘛。"婆婆摆摆手,"人这辈子,有些事比钱重要。"
我一时语塞,心里翻江倒海。
原来婆婆每年的坚持,不仅仅是对土地的眷恋,还有对亲情的守护。
回县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婆婆的话:"人这辈子,有些事比钱重要。"
是啊,我为了一万块钱的奖金焦虑不已,却忽略了婆婆这么多年的付出和坚持。

回厂后,我做好了失去奖金的准备。
同事们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背后议论着:"这小王也是傻,为了几亩地,把万元大奖给丢了。"
车间主任李师傅拍拍我的肩膀:"小王,你想得开点,来年还有机会。"
我苦笑着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在意了。
令我意外的是,厂长孙大海找我谈话:"听说你回老家帮婆婆收麦子去了?"
"是的,孙厂长,我知道规矩,这次评优我认了。"我坦然地回答。
孙厂长端详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你婆婆那种精神很难得,现在多少人丢了土地就进城了,她还记得根。我小时候也是农村出来的,知道那种感情。"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样吧,我给你破个例。你这次的请假,算作特殊情况处理。毕竟,咱厂里也提倡尊老爱幼嘛!"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孙厂长?"
"当然,不过你得把新设备的使用手册补上,下周上级来检查要用。"孙厂长笑着说。
"一定,我一定按时完成!"我激动地保证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婆婆教给我的,远比那一万块钱珍贵得多。
回到宿舍,小林正在做饭,看到我进门,脸色还有些僵硬。
"回来了?麦子收完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收完了,还有个好消息。"我笑着说,"孙厂长说了,我的请假不影响评优资格。"
小林惊讶地抬起头:"真的?他怎么会..."
"他说,尊老爱幼也是咱厂的传统美德。"我走过去,帮她把菜盛出来。
"那...那太好了!"小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这次没白担心。"
饭桌上,我把婆婆用麦子换学费的事告诉了小林。
"她这些年一直在帮你大哥家?"小林震惊地问。
"是啊,我也是刚知道。"我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她一个字都没提过。"
小林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错怪娘了..."

第二天,小林特意买了一堆营养品,说要等婆婆回来好好补一补。
"上回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的骨质疏松挺严重的,得多补钙。"小林一边整理药品一边说。
我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一周后,婆婆回来了,比走时更黑更瘦了。
但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的满足。
"麦子卖了多少钱?"我问道。
"八百多,加上去年剩的,刚好凑够了一千二,都寄给你大哥了。"婆婆笑着说。
我和小林相视一笑,没有说破。
晚上,我悄悄把那张在饭盒里找到的老照片洗了出来,装在了相框里,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婆婆看到后,眼圈红了:"你哪来的这照片?"
"在您的饭盒里发现的。"我轻声回答,"您和我公公在麦田里的照片,真好看。"
婆婆摸着相框,喃喃道:"这都三十多年了啊..."
"娘,明年麦收,我请假陪您一起回去。"我认真地说。
婆婆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到时候带上小博,让他也体验一下收麦子的滋味。"我笑着说,"毕竟,那是我们家的根啊!"
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有泪光闪动。
那个月底,我如愿获得了技术革新奖,拿到了一万元奖金。
小林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计划着去看房子。
我却提出要拿出两千元,给大哥家多补贴点学费。
小林想了想,同意了:"咱们能拿奖金,也有娘的一份功劳。"
如今,每当我看到超市里整齐摆放的面粉,我总会想起那片金黄的麦田,想起婆婆弯曲的背影。
那个铁皮饭盒,婆婆一直用到了八十岁,直到去年,她把它郑重地交给了我:"这是咱家的宝贝,你得接着传下去。"
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我们或许忘了许多,但有些记忆,就像那麦子的根一样,深深扎在了黄土地里,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轻易动摇。
每年麦收时节,我都会请假带着儿子回老家收麦子。

儿子常问我:"爸,为什么我们还要种这几亩地?卖了不也挺好的吗?"
我总是笑而不答,只把婆婆的那个铁皮饭盒拿给他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里面装的不只是饭菜,还有我们的根和魂。"
人生如麦,终有收获的季节。
而最珍贵的,往往不是那看得见的收益,而是那些看不见的根。
每当望着金黄的麦田,我就会想起婆婆常说的那句话:"人这辈子啊,认真收好自己的麦子,就是认真过好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