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模糊看见戚槐的眼中,刚才还散漫的凤眸翻涌着可怖的欢愉。
就像孩童终于找到被藏起的糖果。
打横抱起我的那双手,指尖都在发颤。
耳边似是有谁在说话,说什么我没听清。
8
再次醒来时,头顶是陌生的云锦帐顶。
还没想明白是在哪儿,陡然看到坐在床边的父亲,我眼眶一红:
「爹……」
瞧见父亲诧异神色,我想起来什么,神色顿时黯淡。
「洛院使。」
「长公主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又问:「这是哪儿?」
父亲还未开口,屋内突然传来戚槐的声音:「皇姐不是来过吗,竟不知?」
我一滞,撑起身朝床尾望去。
戚槐怎么在这儿?
他何时在这儿的?
「皇姐怎么这般看着我?」
戚槐斜倚在床尾阴影里。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床柱,檀木发出的闷响与我不甚平稳的呼吸微妙共振。
「皇弟,我先前怎么会突然——」
话说到半骤然凝滞,因为戚槐手中正把玩着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青缎锦囊。
那里面装着我亲手调制的各色毒剂与解方。
最重要的是,其中就有我先前涂在那支射穿他肩胛的弩箭上的毒药……
我惨白的脸色,他恍若不知,打发走我父亲之后,坐到刚才我父亲的位置。
倾身拾起我的一绺头发缠绕把玩:
「姐姐的头发,比三年前,更滑了。」
「……」
我知晓戚槐这些年变化很大,但没想过这么大。
怎么跟鬼魅似的,如此吓人。
三年前?
三年前他刚回到东宫,就碰过长公主的头发?
我不认为他是认出了我,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哪会轻易想到?
就算想到,又怎么可能会短短半月,就锁定了身份呢?
除非……
「皇姐,我以后不会对你动手了,别躲着我了可好?」
戚槐突然变温柔的神色,以及一口一个「我」,也不再自称「孤」。
我狐疑一惊,刚才的思绪也断了,顾不上去想各种奇怪之处,只看着他:
「你原谅我先前做的那些事了?」
「皇姐愿意原谅我吗?」
他不答反问,眸光专注,带着一丝忐忑的期盼。
我皱眉,虽然内心里很想说不原谅,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选择在那个雪夜里直接捅死他。
但如今对方权势滔天,我这个身份又是个绣花枕头。
忍了忍,我答:「以后我们就和平共处吧。」
他唇角轻扬,突然将我锁入怀中:
「应了我,可就不能反悔了。」
突然被他抱住,我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冻。
那锦囊别在他腰后,我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趁机给他下毒。
可探出的手,还未碰到,戚槐又开口:
「凤藻宫偏远冷清,以后皇姐就住这儿吧。」
他眼眸中是不容拒绝地强势。
我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话。
只是我没想到,他安置我的地方,竟然是拾宁的住处。
当我出门撞见站在院中的拾宁时,心中分外别扭。
有一种自己鸠占鹊巢了的愧疚感。
「拾宁。」
我是公主,自然可以直唤她名字。
可拾宁神色麻木,呆呆抬头看着我:
「长公主。」
她有些不对劲。
这次我确认了。
前些日子见到她,就觉得她不像个活人,倒像个木偶。
「你怎么了?」
我刚要触碰她,她就后退了一步。
「长公主。」
我心中怪异感更深了。
拾宁素来活泼骄纵,即便再如何收敛,也绝不该是这般木偶似的呆滞模样。
我强行拉住她的手搭脉。
身后忽地传来戚槐的嗓音:
「皇姐,你们在聊什么?」
「恰巧遇见太子妃,寒暄两句罢了。」
戚槐脸色陡然变冷:「她不是孤的太子妃。」
我心头微妙。
记得三年前,我临死前,贤王明明说太子立了太子妃。
而抚雪也说太子去哪儿都带着拾宁,这些年独独对拾宁最特别。
我便默认拾宁是太子妃,重生以来并未查探。
难道,事实和我想得有异?
想起刚才触到拾宁手腕的瞬间,她脉搏与呼吸同频。
我心中微沉。
这是……
傀儡蛊。
谁给拾宁下的?
9
「她不过是府中下人,皇姐何必碰脏东西。」
戚槐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回屋里。
我回头去看拾宁,拾宁睫毛微颤,可到底也没有其他动作。
心中不解,进了屋我斟酌开口:
「皇弟上次不是还为了洛姑娘,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她?」
戚槐面色一僵:
「那事另有隐情,我救她不是因为她。」
目光在扫过我仍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眸子时,闪过一丝慌乱:
「皇姐,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和她没有任何不当关系。」
「皇弟不必与我解释,我就是随口一问。」
前日还欲取我性命的人,此刻突然战战兢兢和我解释。
这样反复,诡异得令人脊背生寒。
记得三年前他也是这般,消失前夜,深夜不顾礼教,来叩我轩窗,说些什么「不会让我嫁给梁霄,心悦于我」之类出格的以下犯上的话。
可后来再见,他跟不认识我似的,满眼只看得到拾宁,恨不得让全京城人都知道他爱的是谁。
说起来长公主脑子有病,贤王也有病,他莫不是也和长公主、贤王一样,血脉里也淌着疯病?
「以后皇姐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知于你。」
戚槐又将我搂进怀里。
我确信,这人「疯」了。
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当晚我一人在屋里思索许久,袖中手扣着手已然生热,还是迟迟未发出信号。
我原打算让暗卫潜入禁宫去寻抚雪,让抚雪去找皇帝来解救我。
可今日见拾宁那副模样……
瞳光涣散,唇色灰败,活似被抽了魂的纸偶。
虽非一母同胞,可毕竟是唯一的妹妹。
我若袖手旁观,终良心不安。
好在戚槐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在他府邸这几日,我出行自由。
他似乎嘱咐府邸上下,见到我要恭敬。
所以,我顺利地在府里打听到了许多事。
比如拾宁这三年里确实被戚槐保护着,但拾宁从未进过戚槐的院子。
「说是保护,但好像也只是在意洛姑娘有没有死罢了。洛姑娘在府里三年,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伺候,那屋子都破旧成什么样了,殿下也不叫人修缮。」
许是听闻「我」这个变态长公主觊觎自己弟弟,肯定爱听这个,几个下人争先恐后地和我说拾宁这三年有多惨多惨。
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而他们又开始说起另一件事。
「长公主,上次那事您不必太过介怀,听闻殿下对那场仪式分外上心呢,这三年里一直在为那天准备,所以您突然闯入打断了仪式,他气急上头了,才会对您如此。他还是很在意您的。」
「对啊,我从未见过殿下脸色那样吓人,说是生气吧,眼睛都红了,我觉得像是哭。」
哭?
什么仪式这么重要,竟然还哭?
「什么仪式?」
众人茫然摇头。
「这奴婢们倒是不知。」
我狐疑。
原来长公主之所以惹得戚槐下毒手,不是因为勾引他,他忍无可忍?
真是越发看不懂这人。
但按照下人们说的,我当晚没忍住好奇,偷偷去了他们说的举行仪式的那地方。
那地方离戚槐住处虽近,但我白日里趁着他靠近我ṭůₑ时,给他放了点我自制的嗜睡药。
想来此刻睡得正香。
也许是死过一次,多少算半只鬼,刚靠近那入口,我就感觉到一股浓浓的阴气。
地面铺设黑曜石,打磨如镜,在月光的映照下,倒映着位于中间的祭坛。
祭坛的西北角有一个水池,无水,但上面留下的痕迹能看出这是一个ŧū́ₘ血池。
血池旁边有一把刀,刀刃有血槽,刀柄镶着一枚熟悉的贴身玉佩。
那是我曾经送给戚槐的。
我虽不懂这种民间巫蛊,宗教玄门之术,但看这四周石阶阶面刻满故意倒序排列的《往生咒》,以及逆五行的布局。
一个诡异的想法突然划入脑海中——
逆天而行。
…戚槐到底想做什么?
10
「皇姐深夜至此,可是……」
戚槐的嗓音忽地自身后传来,我刚好站在台阶上,惊得我一个踉跄,往身后跌去。
没想到他一个疾步过来,揽住我的腰肢,轻笑了一声:
「可是梦游?」
他语气揶揄,我顾不上问他为什么中了嗜睡药,还会在这儿。
上次长公主闯入这里,就被他弄死。
ťû₃如今我再次被抓包,搞不起还真的要死……
「皇弟,如果我说……我就是梦游,你信吗?」
「信啊。」
唉?我愣住,不解。
他从容地替我拂开黏在唇边的发丝:「安安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安安?
心口突地一跳,我惶然抬眸。
见我神色,他顿了片刻,忽而笑了一下,放了我,退开一步:
「皇姐与我年岁相近,不若以后你唤我名字,我也唤你名字,可好?」
长公主的名字叫招安,所以他刚才喊我「安安」,是招安的「安」,而不是拾安的「安」?
擅闯他禁地被抓,我不好激怒他,只能顺从点头:
「皇弟说好便好。」
「还叫我皇弟?」
「……戚槐。」
他勾起唇角,似是满意。
幽幽看着我,缓缓启唇:「安安。」
也许是这里阴气太重,连带着,我觉得戚槐的眉眼都染上几分阴森。
当晚直接做了个噩梦。
梦里,戚槐站在那个祭坛中央。
一瓷碗碎地,洒了满地的黑血
他瘫坐在地上,旁边丢着那把镶着他贴身玉佩的刀,手腕的伤口仍血流不止,可他发冠尽散,玄衣浴血,抱着那具未能苏醒的灵躯竟在笑。
「还是失败了……」
他眼底猩红一片,「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我硬着头皮凑上去,去看那尸体是谁。
在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我猛地惊醒。
「长公主!」
门外有人在高声呼喊。
但被人拦着,进不来。
我起身开门,就看到皇帝身边的那位公公。
那公公见到我,松了一口气:
「长公主,您没事吧,陛下要见你。」
我还未开口,从外头走进来的戚槐就打断:
「她在孤这儿,能有什么事?」
公公嘴角抽了抽,好像在说「在你这儿才更会出事」。
但到底也不敢讨论这个事,只道:「殿下,来迎亲的使者已经到了,他们想要见长公主。」
「她不去,父皇若问罪,孤担着。那等蛮夷之地,也配让我国公主下嫁?他们若不满,可以试试是北疆的狼骑来得快,还是我杀尽使团的速度快。」
公公脸色为难。
戚槐的狠辣,满朝文武早已领教过。
三年前他先斩后奏,血洗贤王府后才说贤王谋刺储君,当诛。
过了不久,七皇子又因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如今只会对着宫婢痴笑。
皇帝老了,身体也不好,虽知他行为不妥,可也别无他法。
就剩这一个可担大任的皇子了。
11
公公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我看着脸色依旧不太好的戚槐。
想起昨晚那个梦。
梦中那尸体和我一般无二的脸,心情复杂。
我觉得那也许不是梦。
我借尸还魂,或许与戚槐有关。
可为何呢?
他之前不是和贤王说「要说便速杀吗」?
太多的疑惑,我想,也许只有拾宁醒了才能解答了。
好在这段时间,我一直偷偷地给她施针压制蛊虫。
今晚再去一次,说不准就能清醒了。
不过戚槐真是难缠,以往在我这儿用完晚膳就会去忙公事了。
可今日,也不知怎的,他没走。
还一直看着我。
我心虚,莫不是他知道我暗中做的事了?
「安安。」
「怎、怎么了?」
每次听他这么喊,我都觉得不像是在喊长公主。
他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了?
「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我不会让你嫁给梁霄的。」
过去和现在,两道声音重合到一起,我有些恍惚。
而他握住我的手:「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吧,好不好?」
我惊骇,这是什么话!
「殿…殿下,我是长公主,您…是太子。」
我试图提醒我们的姐弟关系。
他忽地俯身逼近:「安安之前不是说……」
眸光幽深,冰凉指尖划过我颈侧跳动的血脉:「喜欢我吗?难道,是骗我的?」
「……」不是,这么威胁人,我能说是吗。
「我……当然喜欢你。但是,生了一场病,我想了想,我们毕竟是亲姐弟,这不好吧?」
「安安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我和你并无血缘关系。」
所以长公主果然不是皇帝的孩子?!
戚槐揉捏着我的手心,语气不徐不疾:「容妃是被父皇强抢进宫的,进宫前已嫁为人妇,怀着孕。」
「可即使没有血缘,我们明面上还是——」
「谁敢多说,我便割了他舌头。」
语气狠戾,他拇指摁住我的唇,止住我的话。
我想了想等会儿还要出去,就暂时不和他理论这个话题了。
于是我敷衍地点头。
12
他满意地勾起唇,然而摁在我唇上的手微微摩挲着却也没放开。
见他眼眸逐渐深沉,我不安地打断:「戚槐,我困了。」
好在他不是那种强来的性子,松开了手。
看着我躺在床上,才替我合上门出去。
他刚走,我就出了门。
可今日,意外不是一般的多。
拾宁的院子里,今晚多了一个人。
梁霄?
「你怎么在这儿?」
见到我,梁霄警惕地立即拔刀,眸中带着杀意,看着我,又看着我空荡荡的身后:「长公主?」
「我对你们没有恶意。」
「梁霄,长公主对我确实没恶意。」
拾宁突然说话,我诧异看过去:「你清醒了?」
拾宁点头:「谢谢长公主。」
三年了,她性子似乎沉稳了不少。
三言两语就和梁霄说清楚了近段时间我给她施针的事。
我也才知道,原来拾宁不是没有这三年的记忆,只是她的意识被困,身体只能做出戚槐要求她做出的事。
她是清醒地被迫说话和行动。
这三年,她过得也不比我好多少。
「可施针只能暂时清醒,无法彻底解除。」
梁霄一脸担心地握着拾宁的手,拾宁迟疑地抗拒,也不知道是在顾虑什么。
我看着他们熟稔的状态,心中生出几丝怪异。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梁霄……是我的未婚夫吧?
虽然还没有公开,但当时已经相看得差不多了的。
要不是戚槐突然走,后来又成了太子,我又被杀,说不准早都成婚了。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您救我,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拾宁开口,拉回我的思绪。
我还没开口,梁霄先打断:「长公主,拾宁如今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能被你们压榨的,你们别欺人太甚!」
「梁霄,你别冲动。」
「她的为人全京城谁不知道?无缘无故救你,能是什么好心?她对太子做的那些龌龊事,大家虽然不提,但谁人不知?!说不准是她嫉妒你跟在太子身边,所以想把你弄死。」
我无语,以前没发觉这人这么蠢的啊。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我纯粹好奇。
可这问题一出,就见两人都尴尬地无所适从,也不牵手搀扶了。
「长公主,我和梁霄只是朋友。我只当他是哥哥。」拾宁有些窘迫。
我耸了耸肩:「什么哥都行,和我无关,我就随口一问。」
我真正要问的,是三年前的事。
13
「当时太子把我叫进府,我还以为他要报复我,可他很反常地,对我特别好。」
拾宁陷入了回忆。
「我以为他是喜欢我姐姐的,可每次我一提起姐姐,他就表情很不耐烦,很厌恶。我不明白,但……」
顿了顿,她表情有些难以启齿,「我想着,如果他喜欢我的话,也没什么可拒绝的,姐姐本来就议亲了,也成不了太子妃,不如我来当,这样也能扶持我们家。」
原来这就是她当年没有被限制自由,但是却在知道我被阻拦在外时没有出府见我的原因?
因为心虚和愧疚。
「可是,后来我渐渐察觉不对劲。他说我最爱钻研医术针灸,可那分明是姐姐的喜好,还说我喜辛辣,可我明明嗜甜啊。他甚至还在这儿置办房产,说我曾提过要开医馆。荒谬,且不说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即便真有,又怎会与他说?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他不过是个下马奴……」
发觉扯远了,顿了顿,她又道:
「所以我怀疑他在戏弄我。有一次,他抱了我,可却说我的气味不对,一直问我为什么味道这么难闻,我难堪,也不懂他在说什么,那是他第一次与我那样亲近,我以为他是不喜欢我身上的味道,于是第二天换了味道,可他再也没像之前那样了。虽然依旧对我好,但是他温柔的神色总是很矛盾。」
「他说的那些关于姐姐的事,那么细致,我想着也许他还是喜欢姐姐的。于是找了个理由,和他出府,让他见到了姐姐。可是他看到姐姐,好像态度也没有很好。」
拾宁沉静的眸子说到这儿,满是疑惑和不解。
梁霄插进话:「这个我知道,那次我和你姐姐一起,你姐姐还打了他。」
我的思绪被梁霄这句话拉回三年前。
那时,我因为上门被赶,被京中贵女嘲笑了好久。
正好对上元节,父亲和继母为了让我心情好点,特意把梁霄叫来,约我出去逛街。
没想到戚槐突然窜出来,对着我就是一阵冷嘲热讽。
什么品位差,俗不可耐噼里啪啦的难听的话,从来只有我骂他的份,什么时候他能骂我了。
我本就生着气,没忍住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我还以为他会报复回来,没想到他不说话了,看了我许久,走了。
「自那天后,他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了。再后来,我看府里的人上上下下,好像很紧张忙碌的样子,打探了一番,才知,他受伤了。」
「受伤?」我眯起眼,「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在我姐姐出事前的几天。他一连躺了好几天,也不让我探望。醒来后,就急急忙忙说要立太子妃,还要大肆昭告天下。他亲自带圣旨浩浩荡荡前往我家,结果还没到,中途就țũ̂⁼骑马跑了,再后来,他回来看我的眼神就带上了嫌恶,不光杀了贤王,还给我下蛊。」
贤王是他对头,我能理解戚槐杀了贤王。
但是。
「他为什么给你下蛊?」
拾宁眼神落寞下去:「为了姐姐。」
我挑眉,不解。
「他说我给他下了蛊,让他认错了人,本该死的人是我,想要我以命换命。」
我的注意力只在后面的那句「以命换命」,没注意前面:
「如何以命换命?」
「这我不知,可是我真的没有给他下蛊啊!我这辈子别说蛊虫了,简单医术我都不会。」
这我倒是信。
拾宁从小就不爱这些。
14
在拾宁的院子里待了两个时辰。
直到她清醒时间结束,重新恢复呆滞,我和梁霄才一前一后离开。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梁霄仍然警惕地看着我。
我挑眉,不问反答:「那你先说说,你什么时候喜欢拾宁的?你之前不是和拾宁的姐姐谈婚论嫁了吗?怎么会和她妹妹也这么熟?」
梁霄轻咳了一声,有些恼羞成怒:「我和洛拾安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那是两家父母的选择,我本来想说我喜欢拾宁的,可是长辈不允……再加上后来大家都说拾宁要成为太子妃了,我就想着,和洛拾安在一起也不错。」
什么叫和我在一起也不错……
我忍住想骂人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所以呢,你现在想要救拾宁出来,和她在一起?」
「拾宁不接受我,说不喜欢我。」顿了顿,他话题一转,「长公主,你之所以做这一切,应该也是想和太子在一起吧?你和我一起救拾宁,也是为了你自己,那我们干脆合作啊。」
我一个人也能救,要你这没用的男人有啥用。
我翻了个白眼,没应他话,自行回了自己的住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关门前,我忘了眼外头漆黑的夜空,顿了顿,试探:
「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等了许久,没人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刚关门,就看到了戚槐。
我吓得心脏差点骤停,但仍是试图掩藏:
「我睡不着出去散散步,你怎么在我屋里?」
「散步需要带着你的前未婚夫吗?」
这句「前」他咬得很重,黑暗中眸光也犀利得不可忽视。
一步一步朝我逼近,将我抵在门上,呼吸灼热:
「洛拾安,你还喜欢他?」
只这一句,便如银针入穴,封死了我所有退路。
他果然就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你何时知道的?」
本以为我会很害怕,没想到竟能如此平静。
「你派人刺杀我那天。」
「你怎么知道是……」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想起什么,又赶忙闭嘴。
他也不在意,指腹碾着我腕间发红的青筋,忽然低笑:
「这里淌的……是我的血呢,安安。」
语气温柔得近乎悚然,仿佛在说一桩蜜糖裹砒霜的情话。
那个梦虽然没头没尾,但是结合我那晚去看的,其实也能猜到一点原委。
我借尸还魂,和戚槐有关。
他找到了我的尸身,用他和我的血做了还魂祭坛……
那个梦里,其实我还看到了站在一旁愣神的拾宁。
所以说,拾宁其实是他为我找的新身体。
只是没想到那天的中途,长公主闯入,破坏了法事。
阴差阳错地,带走了我的魂魄。
后来戚槐毒死她,我刚好占据身体……
「安安这么久一直没有主动和我坦白,是还在记恨我,对吗?」
见我许久不说话,戚槐再次开口。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忽然牵着我的手往门外走。
「没事,是我的错,我现在就让你报复回来。」
我不懂他要带我去哪儿,可他步伐匆匆,最后见我走累了,竟将我打横抱起,疾步穿过幽暗回廊。
「我们要去哪儿?」我攥紧他衣襟。
他垂眸看我,眼底掠过一抹血色:「让你亲手了结伤害你的人。」
15
戚槐说的人,竟是贤王。
「他没死?」
当密室铁门轰然打开,贤王被铁链锁在刑架上的身影映入眼帘。
我呼吸骤停。
而戚槐低笑着从身后搂住我,慢条斯理地为我戴上手套:
「他当年如何伤你,如今便如何还他。」
他将一把匕首塞进我掌心:「死了……也算我的。」
我怔然望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贤王。
震惊于戚槐竟然一直没杀贤王,而是等着我回来报仇。
他怎么就确定我一定能回来呢。
……如果回不来呢?
他会如何?
我回头望着他,素来噙着讥诮的凤眸,此刻竟凝着化不开的晦暗,像雪夜孤灯将烬时最后那抹挣扎的光……
心底某处忽然刺痛起来。
有件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过。
那年雪夜捡他回府,并非我心善。
而是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从出生到每次生病,都是父亲去看的,父亲说太子的后背上有一道桃花胎记,那次他又被妹妹的人打了,衣服都破了,我偶然撞见,心慌不已。
不敢把人交出去,那样我全家就都完了。
可继续让妹妹折磨他,却也是不行。
必须得把人要过来,好好对待,这样将来即使他恢复记忆,回归太子身份,我们家也不至于太惨。
所以我陷害他偷盗,让妹妹把她赶出去,再假装心善救了他。
那三年,我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带着目的的。
虽然其中渐渐也掺杂着真心,但那点真心,如何比得上我家人?
正如此刻,我泄愤地对贤王进行了好长的「报复行为」,他气息尽了之后,戚槐握着我的手,将那把刀抵在他胸口上,说他也是伤害了我的人,让我尽情报复。
而我,真的扎了进去……
拾宁的蛊,仅靠扎针只能暂时清醒,要想让她彻底好,必须拿到下蛊人的心头血。
下蛊人,是戚槐。
我不敢赌和他说了以后他会不会救拾宁,我只能这么做。
虽说拾宁曾一时糊涂,起了替代之心,没有告知我戚槐是因为蛊虫才错认了人。
可是,原本她可以不牵扯进这些事端的,都是因为我。
如果当时戚槐死在了那个雪夜,拾宁不会有这三年的折磨……
16
血珠顺着刀刃滚落,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
戚槐闷哼着,却仍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指节因失血而泛白,唇边却缓缓勾起一抹笑:
「大小姐,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许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喊我了,这样久违的称呼,竟然已经是上辈子了。
我有些恍惚。
而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虚弱的气音:
「我说让你捅我,你还真捅,就不怕我真的死了?」
「可惜,我不能死。」
他真是伤得越重,话越多,像是不一次性说完,就没机会说了。
我指尖发颤,却强撑着冷笑:「怎么,你怕死?」
其实我的医术还不错,捅的位置还是蛮准的。
我只是要一点心头血,并不想要他死。
但是,既然都这样做了,那便让他恨我吧。
最好是恨到再也不想见到我。
「不怕……」
他喘息着轻笑:「可你是我用我的血回来的。我死了,你也就死了。」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却仍固执地望着我:
「而我,不想让你死。」
温热的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在玄色衣袍上洇开暗痕。
「安安,我要你长命百岁。」
他说。
最后的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17
戚槐重伤的事,没有被外人知道。
他事先吩咐了他的人,不准对我动手。
所以那些暗卫只能怨恨地瞪着我,然后看我给戚槐施救。
「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们找其他人啊!」
我瞪了他们一眼:「安静点。」
他们不服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施救一直进行了一天一夜。
直到戚槐退烧,我才拿着心头血去找拾宁。
「这女人,可真狠心啊,殿下伤这么重,她这就走了?」
身后的讨伐声不绝于耳,我没有停留。
可有一人忽然道:
「对啊,当年殿下为了她明明都恢复记忆了,却宁愿留下来当那什么护卫,都不想跟我们回东宫呢,结果她呢,竟然要嫁给别人。」
「殿下当时那么急匆匆回来,三个月不休息不睡觉地解决所有事,高调回宫,说不准就是为了她呢。」
是这样吗?
我步伐顿住。
可他现在,醒来应该也不想见到我了吧。
我因戚槐,被贤王所杀。
又因戚槐,借尸还魂。
虽捅了他一刀,但也是他先给拾宁下蛊的。
如今他没有性命之忧,我们也算两不相欠。
18
拾宁解了蛊,好得比戚槐还快。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跑回家了。
父亲和继母看到她,都哭成泪人。
然而哭完了又开始打她。
「你这些年失心疯了不成,没名没分地赖在太子身边,怎么叫也不回来!」
骂完,才看到我。
父亲有些拘谨:「长公主。」
语气是疏离的。
可能是因为我是和亲公主吧,还多了一丝恭敬。
「长公主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继母也跟着恭敬地问。
我看着他们疏离生疏的眼神,忍住酸涩,笑道:「我和拾宁一见如故,来她家玩。」
这次从此再也不是我家了。
二人愣了愣,有些不解。
拾宁走过来搂住我的手臂:「爹,娘,我和长公主情同姐妹,你们不用太过拘束。」
我垂眸瞥了一眼她挽着我手臂的手,以前,我还是拾安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挽着我的。
总是娇憨憨地见到我就凑上来挂我身上,喊我姐姐。
而如今……
抬眸,对视上她亮晶晶的眸子。
一刹那,有什么划过脑海中,我怔住。
「长公主,以后我私下里,可以喊你姐姐吗?」
果然,她猜到了。
我嫣然一笑:「可以。」
19
得知太子「生病」了,皇帝赶忙召我回宫。
和亲的日子快到了。
实在容不得耽误。
我没有拒绝,本就在计划之中。
老实地待在宫里,等着出发的日子。
作为和亲的公主,出发前,还需调养好身子。
那天,太医院的人来凤藻宫给我诊脉,我碰到了庄忆灵。
她和拾宁发生了争执。
向来在我面前很温和的一个人,在拾宁面前,竟然尖酸刻薄:
「被人玩烂了就丢回来的荡妇,你怎么还有脸到处转悠啊?要我就去死了,你脸皮可真够厚的。」
拾宁被她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而她似乎还嫌不够,继续说:
「在太子身边待了三年,很得意吧,你以为太子是真的喜欢你吗?你不过是沾了你姐姐的光,你不过是个替身,太子才不喜欢你!」
也不知怎的,这句话瞬间就让我眉头一紧。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Ṭũ⁹得抓不住。
直到我出发和亲那日,我猛地想起来哪里不对劲。
那年,也就是戚槐准备离开的那几天,庄忆灵来找过我。
她问我戚槐有家人吗,是在哪里捡到的。
又问我和戚槐那三年相处的细节。
我因她是我的手帕交,所以全都一一告知。
只除了戚槐太子的身份。
可如果庄忆灵本来就知道了呢?
「安安,你说有没有那种能让人移情别恋的药啊?」
「有一种蛊,听说被服下的人,会将看到的第一位异性认成自己的心上人。算不算你说的移情别恋?」
「哇,也太神奇了吧!我想看!哪里能看到?」那年庄忆灵激动惊奇的声音还犹在耳畔。
我随口说了地址。
她问我:「是什么蛊这么神奇?」
「相思子。」
当时我说此蛊阴毒,不建议她买。
但如果她当时去买了。
如果相思子,是庄忆灵下的呢……?
不管是不是,这种亏可不能吃。
得搞清楚。
20
十月初九。
和亲队伍行至城外十里亭时,四匹黑马冲破羽林军防线,将和亲公主带走。
等羽林军的人找到人时,只看到河里一块染血的破烂嫁衣。
人都说,长公主在和亲路上死了。
毕竟是不受宠的长公主,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会过多关注。
没多久,三公主成了新的和亲公主,哭得要死要活地被送上了轿子。
那时,已经是五日后。
而本该作为和亲公主的我,坐在城外破庙里,身边跟着我的四个暗卫。
以戚槐的能力,我的暗卫按理说在那次刺杀中应该是要受伤的,但四个ƭṻ⁵人都毫发无损,如今看来,是他手下留情,刻意为之。
「有什么就交代吧。」我说。
在我面前的,正是庄忆灵。
在一番「询问」之下,她鼻青脸肿地交代了当年之事。
「那时,我去找拾安,碰到了太子和两个人讲话,他们劝他回去,他说不想当太子。我这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你就给他下了相思子?」
说到这儿,庄忆灵很是气恼:「都怪那洛拾宁!本来殿下应该看到的人是我的!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殿下醒来先看到的是她!」
见她不知悔改,还又开始辱骂起拾宁,我一脚踢在她的嘴上,牙都掉了一颗。
「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快说,不然杀了你!」
这段时间和戚槐周旋,我现在还真是变得狠心了一点。
庄忆灵就是个怕死的,也许是觉得这件事和「长公主」没什么关系吧,所以倒也是不避讳:Ṫú₋
「相思子要想接触,有两个法子,一个是中蛊者的心上人死亡,一个是以银针刺入中蛊者心口三寸,逼蛊虫现形。待蛊虫钻出血管时,用烧红的铁钳夹住,活活烧死。但后者的代价是,中蛊者心脉受损,余生每逢阴雨天则心痛如绞。施术者若手法不稳,可能直接要了中蛊者的命。」
听到这儿,想起拾宁曾经说过戚槐受伤躺了好几天的事,我不由皱眉。
莫不是戚槐在我死前就已经解蛊?
「还有呢?」
一想到是她给戚槐下的蛊,我憋着一股火又踹了她一脚。
她哭着全交代了:「拾宁抢了我的相思子,我怎么可能让他获得太子的宠爱!」
「所以你和贤王泄露洛拾安的行踪,让他杀了洛拾安?只要洛拾安死,相思子便解除?」
庄忆灵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冷笑,还真的是啊。
可是我就不明白了。
「洛拾安不是你好姐妹吗,你怎么下得去手?」
「什么好姐妹,她明知道戚槐是太子,还不告诉我,她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
我一怔,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知道?
「我时常去找她,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我对她多少也有点了解,她对待侍从虽然向来宽厚,但绝没有像对戚槐那样,带着小心翼翼,看似打骂,实则勾引,下贱得很。」
「……」小心翼翼倒是有,说我勾引?
我不承认,顶多是讨好。
「你说谁下贱?」
还想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戚槐的声音。
冷森森的。
我下意识想跑, 可左右看了看, 没别的路。
正慌乱间,眼前忽地一暗, 戚槐竟推门而入, 一把将我扣进怀里。
「你没死……」
他的手臂勒得我生疼, 胸膛剧烈起伏, 连呼吸都带着颤:
「安安,你果然没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瞥了眼我放在一旁的包袱:
「安安,你要走,带上我可好?」
语气带着祈求。
我还未回答,庄忆灵的精神状态早就被我折磨得有点「疯了」, 听到戚槐喊安安,她立马激动起来:
「洛拾安?是你?你没死?你回来了?」
她突然开始扯着我的脚:「安安,你别杀我, 我错了, 我可是你唯一的好姐妹,你不会让殿下杀我的对不对……」
话多得惹人烦躁, 后面的话我都懒得听, 一脚踹开她:
「我唯一的姐妹只有拾宁,你算个什么东西。」
先不说拾宁没有起过害我的心思, 即使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那也是我的家人, 轮不着外人诋毁。
21
戚槐说不想弄脏我的手,便让人将庄忆灵拖了下去。
破庙里一时寂静,只剩残破的佛像垂眸望着我们。
我盯着他,想起方才庄忆灵的话,喉咙发紧:
「你刚才应该也听到她说——」
「我知道」
他突然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可动作温柔得让我身体发软。
「我知道的, 你不用说。」
我怔住,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你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他低叹一声,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畔:
「安安, 别因为这种不重要的理由推开我。」
「你又怎么知道……」他稍稍退开,眸光如深潭,映着我惶然的脸, 「不是我故意让你发现身份的呢?」
我呼吸猛然滞住。
他的指腹轻轻蹭过我的唇角, 呼吸渐渐靠近,也许是因为尴尬,我下意识别开脸,闷声道:
「……我现在是长公主的身体,你亲别的女人, 不别扭吗?」
他动作一顿,表情罕见地僵住, 竟露出一丝吃瘪的神色。
我看着他,忽然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 也会为这种事犯难。
「皇姐, 孤的身手还不错, 考虑一下带上孤一起走?」
见我笑他,他也不恼,只是看我开心, 趁机提要求。
我看着他,良久,浅浅勾起唇角:
「好吧。」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