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喊我回老家过年
□段金华(国防战士)
山中的樱桃花开得越来越艳,那高高的木棉也开始吐露出火炬般的花蕾,年关的脚步渐渐地近了。舅舅从老家打来电话:“你好几年都没有回老家过年了,今年你回来过年杀猪吃嘛,你爱吃的烤猪肝,我给你留着”。
我忽然想起该给舅舅汇钱了,便给了舅舅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回不来的话一定会把过年钱带给你的,舅舅在电话那头开心地笑了,而电话这头的我却陷入了沉思中。
其实,回老家过年是每一个故乡以外的游子所渴望的,我打小就离开故乡随父母去了离故乡很远的部队大院生活。尽管每年也都在过年,但在我的印象中总觉得,年还是故乡的年有味儿,商场超市琳琅满目的年货,宾馆酒店的大餐很难让我找到过年的感觉,甚至那些款式新颖、质地精美的时装,赶不上外婆用手工给我缝制的土布衫,回老家过年一度是我魂牵梦萦的一种念想。
记忆中,在老家山寨生活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在那个时候过年,是我最为盼望的一件事。故乡的年是一年中故乡最为热闹的日子。外公、外婆都是农民,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忙,进入农历十二月,山寨里的人都放下手中的活,专门为过年而忙活。家家户户就开始洗涮案板和铁锅。男人们到山里砍竹子树枝在院里搭凉棚,女人们挑灯熬夜的为一家人准备过年的新衣,老人们开始磨刀和挑选新米,染花饭用的香草野花,小孩子则忙着砍陀螺,搓泥珠。

小河边的沙滩上,晒谷场的院场心,小伙伴们聚在一起,在空地上展示自己制作的成果,挥霍着阳光灿烂、无忧无虑的童年。
到了十二月二十六、七,开始杀年猪。每天两三户人家,全村轮完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
那个时候,“割尾巴”之类的荒唐事,在边疆农村执行不是那么严格,只要勤劳一点,每家两三头年猪是能养的。
用竹子和树枝搭成的凉棚下面,一个用石头和泥土临时垒成的土灶烈火熊熊,洗刷干净的大号铁锅热气腾腾、沸水翻滚,五六个精壮的汉子,把两百多斤的肥猪按翻,杀猪匠不顾肥猪的惨叫,非常平静地用水在肥猪的颈部抹洗一阵,然后用锋利的尖刀刺入肥猪的胸膛,当入刀口开始冒血时便迅速将杀猪刀抽出,紧接着用一个装了盐水的瓷盆开始接咕噜咕噜冒出的猪血。

村子里飘出猪的叫声的时候,我们大块地吃肉的幸福时刻来临了,山里人十分热情,一个寨子的人就像一家人一样,谁家杀了猪,都会邀请寨子里人去吃饭。
那个时候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农村人也就是过年那几天能吃上肉,馋了一年的肉,大家当然也不会客气,除了正式开餐之前冷一块热一块的火烧肉以外,吃饭时一个劲地把筷子伸到肉碗里。杀猪饭是一年之中比较丰盛的,因为杀猪自然以猪肉为主,酸菜炒肉、清水白肉片、萝卜猪骨汤、五花肉豆腐圆子、炸酥肉、炸排骨、炸粉肠,不管怎么样八碗菜是要有的,最经典的要数生血拌的“白旺”,瘦肉用开水汆熟,小肠和猪肺切成肉丁炸脆,加入各种佐料最后用猪血拌红就可以上桌。
如此一来,最先杀猪的那几家,两三百斤的大猪一天就能吃完,每每想到这些总有一些感叹流过心头。
杀了猪之后,便是做腊肉、做香肠等。这个时候,外公和一些男人,总是在酒桌上猜拳行令,外婆和一群女人就在一旁腌腊肉,装香肠,把吃剩的肉用油炸了,装在坛子里,等实在是馋肉的时候捞一两坨出来吃,而腊肉香肠要等到栽秧、打谷子和有客人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吃。
我们呢,兜里装着几颗鞭炮,不时地炸响一颗,然后就抱着用猪尿泡做的气球抛着玩。
农村女人聚在一起,就会有许多故事。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老故事,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有些情节我们都能背出来,但那种听故事的感觉,至今想起来总有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
大年三十,全家和和气气吃了团圆饭后围坐在火塘边,吃着瓜子聊着天,那气氛真有一种难言的和谐与温馨。每当这种时候,外婆就会唉声叹气地对小姨说:“唉,你哥在就好了,当兵出去几年了,也不知道过年给能吃上肉?你姐我不担心,她嫁的是大军官,肉肯定吃不完,钱也有得花,见着我的大外孙就像见着他们一样。”说着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滚烫的泪珠滴在我脸上。
“嗐,你这个死老奶,大过年的嚎什么丧,那个小杂种回来除了会给老子惹事,啥也不会干,有本事他也像他姐夫一样,当个军官来给老子瞧瞧!”说着他将点烟锅的火柴头狠狠地砸进火塘,火塘里迅速升起一串璀璨的火星子。

正如外公所说,我的舅舅是个惹事的主儿。他初中毕业就遇上“停课闹革命”,他带着一班“革命小将”,到北京搞串联,回寨子里将那些老地主和地主婆捆起来斗。我父亲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儿,便将他送到部队去当兵了。
外公认为,舅舅在部队不但不会缺肉吃,也许舅舅已经将连队杀的猪最好的肉送到了领导家中 。此刻,他正在和炊事班的兄弟正在悄悄炒猪下水吃呢。
我相信外公说的话,当年舅舅在家的时候,每次杀猪的时候,猪毛没有褪尽,他就开膛把猪肝、猪心掏出来烤吃来,当然他也会让我与他分享一小块猪肝。
照理说,那个年代部队里像舅舅这样初中毕业的“知识分子”并不多见,部队也很器重他,把他当作重点培养对象,还让他当了当时的县委书记,一位从部队到地方支左的军代表的通信员。谁知道,舅舅没有把握好自己的命运,还眼睁睁地把眼看就到眼前的大好前程弄丢了。
那年舅舅探家之前,先到我父亲工作的部队看望了姐姐、姐夫和侄儿男女,顺了一件我父亲的干部服穿着回到寨子里,他穿着我父亲的干部服,腰里别着一支手枪,到寨子里到处显摆。
他到一个远房哥哥家吃饭,怕人家不知道他穿的是干部服,也怕人家不知道他别着一把手枪,故意问人家:“大哥,你家挂衣服处在哪道?我这手枪搁得我肚子难受。”
“宝元,你当军官了,还背着小枪回来,真有出息,你爹妈有福气了。”
面对别人的恭维,他也不解释,还非常得意地咧嘴笑笑坐下来和大家喝酒。
后来的事不说大家都能猜到,他探亲才回到部队,几封告状信也跟着到了部队领导的案头。“冒充军官”,“私自带武器探亲”,凭这几条罪状,他提干的事儿泡汤了。

退伍回到老家的舅舅并不安分,他利用民兵排长的身份,成天端着一支步枪,天天上山打猎,但他似乎命中不是当猎人的料,每次出去都空着手回来。
我表姨夫他们出去不是岩羊就是山驴,最差也会弄个破脸狗和野鸡。就连我外公用铁夹子和马尾扣也会逮个野猫和麻鸡回来。
舅舅非常不服气他与猎物无缘分,他非常固执的认为他八岁就参加了一场围捕一头野猪的狩猎活动,还因此分得了一大块野猪肉,他每天依然很执着的背着枪串山,乐此不疲的参与各种狩猎活动。
终于有一天,他被别人当作马熊,打残一只脚,他的狩猎活动才告一段落。

看着跛了一只脚的舅舅,外婆哭得昏天暗地:“我的冤家哎,你让阿妈咋个活哎!”
“小杂种,尽给老子找麻烦!”外公一面咂着草烟锅,一边跺着脚骂。
成为残疾人的舅舅,并没有因为那次险些让他送命,但成了一个瘸子的失败狩猎活动而停止折腾。他从走村串寨做生意开始,最后成了一名承包工程的小包工头。
他发了以后,非常高调甚至有些趾高气扬地在寨子里生活着,还在城里买了两栋楼房。
当我们还到别人家蹭电视看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台电视和录放机,到了晚上他们家的院子,我出生的祖屋都坐满了看录像的乡亲。
每年,他都会邀我们回家过年,照例一家接一家的喝酒吃杀猪饭,再一家接一家的跟人家介绍:“我大侄子,我姐家老大,是某某局的局长。”

我母亲对我说:“你舅就这样,一辈子喜欢喳势。(显摆)”
然而,没有风光几年,舅舅的生意滑落了,他的楼房、汽车都因不良贷款被银行抵押了。
舅舅,仿佛不会被这些生活的挫折压垮,他也许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老早就把那些风水、命象、民间偏方之类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还像模像样地给人看起了风水,算起了阴阳八卦。
我忽然觉得,舅舅有些可怜,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居然会成为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他身上没有钱的时候,不会直接开口要,只是一个劲地夸赞我如何聪明,如何有才华。然后,非常得意地接过我递给他的几张钞票。也有些侄儿男女好心地劝他,不要整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但他理直气壮地反驳:“不要乱讲,神仙和祖宗都在天上看着你呢!”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舅舅,你咋不给自己弄一弄,让自己发起来?”舅舅又一本正经地说:“我是给你们积德呢。”

当年关的脚步又一次叩响在我的心头,当舅舅那一声声关切探询之后,他那句温暖得几乎将我的心融化的“你爱吃的烤猪肝我给你留着”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总是在沉思后给舅舅一个坚定的答案:是的,我还是应该回老家过年!舅舅已经老了,他需要我们给他活下去的力量支撑,需要我们回去安抚他孤老的心。当然,他也需要我们跟着他风光无限的到处喳势:“我大侄子,我姐家老大,是州里的大干部。”
(插图来自网络,向原作者致谢)


作者简介:段金华,男,哈尼族,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60年代中期生于云南省江城县,从小生活在云南边防部队军营,80年代曾在云南武警部队当兵,退伍后长期在西双版纳宣传文化部门工作,曾任西双版纳州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新闻办主任、网信办主任);州社科联主席(州社科院院长)业余时间偶尔触碰文学写作,在《解放军报》、《中国民族报》、《云南日报》发表过散文随笔、诗歌,题材多为边疆生活,散文《我是一个兵》被选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大系》(哈尼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