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结
儿子满月那天，一声脆响打破了满屋的喜气。
婆婆的手停在半空，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屋里人都愣住了，只有五岁的小姑子嚎啕大哭。
＂凭什么打儿媳妇？＂丈夫护在我前面，声音发抖。
婆婆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把小姑子揽在怀里，眼神又怜又恨。
那是1992年的冬天，东北的雪下得特别大，窗外白茫茫一片，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无言的凉意。
我嫁入这个北方小城的普通家庭才两年，婚后的生活和我想象中差距太大。
结婚那年，丈夫小李在国营纺织厂当技术员，单位分了两居室的楼房，在当时那个房子紧俏的年代，算是相当不错的条件了。
可婆婆坚持要和我们同住，还带着小姑子一起来。
那是她四十岁得的老来女，比我儿子大五岁，小名叫妮子，圆脸蛋，大眼睛，天真可爱。
从小家庭就教我忍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努力做个好媳妇。
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每天早起做饭，晚上收拾家务，从不叫苦叫累。
可婆婆对小姑子的宠爱却让我喘不过气来。
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小姑子，从来不让她做家务，连碗筷都不用洗。
我买回来的水果，婆婆总是挑最大最甜的给小姑子，剩下的才轮到我和丈夫。
同事常劝我：＂婆媳关系哪有不磕碰的，忍忍就过去了。＂
我也这么想，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当我怀孕后。
那时候我恶心得厉害，天天吐得昏天黑地，却还得照常做家务。
婆婆只是淡淡地说一句：＂我生小李那会儿，下午吐完还下地干活呢。＂
儿子出生那天，外面下着大雪，丈夫跑遍了整个县城才找到出租车送我去医院。
我疼得死去活来十几个小时，婆婆却只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就急着回家照顾小姑子了。
丈夫当时气得脸色铁青，我却只能苦笑。
那会儿我心想：等儿子出生了，婆婆见到亲孙子，总该对我好些吧？
可我错了，儿子出生后，婆婆依然把小姑子放在第一位。
给儿子买的奶粉，她偷偷舀一些给小姑子喝；给儿子织的毛衣，她总要先给小姑子试穿。
那天儿子满月，按老家习俗摆了酒席，亲戚朋友来贺喜，热热闹闹的。
我忙前忙后张罗着，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掉。
小姑子不小心在客厅里摔了一跤，我正端着一大盘菜从厨房出来，听到哭声但没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扶她。
婆婆见状，二话不说就冲过来给了我一记耳光，随即抱起小姑子，用手帕擦她的眼泪。
＂你这个当嫂子的，就这么见死不救？＂婆婆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可比起脸上的疼，心里更痛。
满月酒席上这一幕，让在场的亲朋好友都尴尬不已，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饭后，娘家妈悄悄拉住我的手：＂闺女，要不你们分开住吧？＂
我摇摇头，强忍着泪水：＂妈，忍忍就过去了。＂
那晚丈夫和婆婆大吵了一架，我躲在卧室里，听着外面的争吵声，抱着熟睡的儿子无声地哭泣。
日子在尴尬中继续着。
我白天上班，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下班后还要照顾孩子做家务。
丈夫工作忙，厂里正在技术改革，他常常加班到深夜。
婆婆只顾小姑子，对我儿子疏于照顾。
每次我加班回来，总看见儿子一个人在角落里玩，尿湿了裤子也没人管。
而小姑子则坐在婆婆腿上，吃着我特意买给儿子的小零食。
我心里有委屈，却只能往肚里咽。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我给自己的心理安慰。
可人的心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日积月累的不公平待遇，让我对婆婆的态度也渐渐冷淡下来。
我开始减少和婆婆的交流，回家后直接把儿子抱进卧室，关上门自己照顾。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同事看我整天愁眉苦脸，劝我：＂这年头谁家没点婆媳矛盾？大不了分家住呗！＂
我苦笑着摇头：＂哪有那么多房子？再说，姑娘这么小，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撇下吧？＂
腊月的一天，外面飘着小雪花，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多度。
那天我加班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刚进门就听见小姑子在屋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婆婆手忙脚乱地用湿毛巾给她擦额头：＂妮子，别哭了，姥姥这就带你去医院。＂
我快步走过去，摸了摸小姑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多高的烧？＂我问。
＂三十九度五，刚量的。＂婆婆声音发抖。
我没多想，立刻把小姑子背在背上：＂我带她去医院，您在家照顾儿子。＂
婆婆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那晚医院里人满為患，小姑子在我背上发出微弱的呻吟，我的心一阵阵揪痛。
我排队三小时才挂上专家號，医生说是急性扁桃体炎，需要住院观察。
我守在病床前给小姑子喂药、量体温、擦身子，两天两夜没合眼。
看着她痛苦的小脸，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烧，娘亲是怎样寸步不离地照顾我。
原来母爱是这样的，无分亲疏，只要是孩子，都值得去爱护。
第三天早上，婆婆来换班，看我眼圈发黑，递来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你先吃点，我来照顾妮子。＂婆婆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我接过粥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那是婆婆第一次给我送饭，粥里还特意放了我爱吃的姜丝。
我低头喝粥，眼泪不自觉地掉进碗里。
婆婆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姑子住院那段日子，我和婆婆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对我冷言冷语，我也主动承担起照顾小姑子的责任。
小姑子病好回家后，总喜欢偷偷画画。
有天，我整理她的画本，发现一幅彩色蜡笔画：满月宴上，我忙着端菜没顾上小姑子，她摔倒时手正好碰翻了婆婆放在茶几上的那个青花瓷花瓶。
那是婆婆珍藏多年的嫁妆，听说是从她娘家传下来的老物件。
画上的小姑子眼里含着泪，嘴巴張得大大的，像是在喊＂不是嫂子的错＂。
我心头一震，原来那天不只是摔倒那么简单。
是小姑子打碎了婆婆的心爱之物，而婆婆却迁怒于我。
这个发现让我既惊讶又心疼，惊讶的是事情的真相，心疼的是小姑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内疚和自责。
我轻轻合上画本，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个冬天特别漫长，家里的煤炉子烧得通红，可我和婆婆之间的冰却迟迟没有完全融化。
邻居王婶经常劝我：＂小郑啊，婆媳之间闹点矛盾是常事，熬过去就好了。＂
可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普通的婆媳矛盾那么简单。
春节前的一天，我和婆婆因为儿子的棉衣起了争执。
那是我特意买的新棉衣，婆婆却拿去给小姑子穿了。
＂妮子就穿一次，她那件脏了在洗呢。＂婆婆解释道。
＂可这是给儿子买的，您怎么能随便拿去给小姑子穿？＂我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怎么了？姐弟之间穿个衣服怎么了？你小气成这样，还当什么嫂子！＂婆婆的声音拔高了八度。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您心里只有小姑，从没把我儿子当亲孙子！从他出生到现在，您给他织过一件毛衣吗？给他买过一次零食吗？他发烧您抱过他吗？＂
＂你懂什么！＂婆婆声音颤抖，眼神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悲伤。
＂我刚结婚那年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兰兰，白白胖胖的，特别招人疼。可她没两年就没了，高烧不退，送医院时已经晚了......＂
婆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医生说我可能再也生不了，我和老头子认了命，谁知四十岁又怀上了小妮子，就像上天给我的补偿......＂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隔了好久才又开口：＂你不知道，妮子从小体弱多病，那次发高烧把我吓坏了，我怕...怕历史重演啊！＂
听着婆婆的诉说，我如同被雷击中，呆立在原地。
原来婆婆年轻时失去长女的痛苦从未痊愈。
小姑子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她害怕再次失去，才会如此紧张保护。
那个瞬间，我感到自己像站在了婆婆的角度，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柔软与伤痛。
我慢慢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婆婆：＂妈，我理解您，真的理解。＂
婆婆靠在我肩上，泣不成声。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坚冰开始融化。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婆婆的故事，心中百感交集。
丈夫侧过身来，轻声问：＂你还在想白天的事？＂
我点点头：＂我总算明白妈为什么对小姑子那么在意了。＂
＂我早就知道这事，只是不敢告诉你。＂丈夫叹了口气，＂小时候听爸爸说过，妈妈因为姐姐的事，差点走不出来，整整三年没笑过。＂
＂她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这样我就能理解她了。＂我有些自责。
＂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痛，＂丈夫轻轻握住我的手，＂好在现在你们终于敞开心扉了。＂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和小姑子长得很像的小女孩，站在雪地里对我笑。
第二天醒来，我决定从心底接纳这个家，包括婆婆的伤痛和小姑子的天真。
日子渐渐有了转机。
我开始主动关心小姑子，给她买新衣服，教她认字，带她和儿子一起玩。
婆婆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但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有次我下班回来，发现婆婆竟然给儿子织了一件小毛衣，蓝色的，和小姑子的一模一样。
＂让他们姐弟俩穿得一样，多好看。＂婆婆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心里一热，忙说：＂妈，您真有心了。＂
小姑子渐渐长大，变得懂事。
她主动帮我做家务，还经常陪弟弟玩。
有次儿子发烧，是她先发现的，连夜叫醒了全家人。
＂嫂子，弟弟身上好烫！＂小姑子惊慌地喊道。
那晚我们又是一趟急诊室，所幸儿子只是普通感冒，打了针就退烧了。
回家路上，婆婆拉着小姑子的手，轻声说：＂姥姥老了，以后弟弟就要靠你照顾了。＂
小姑子认真地点头：＂嗯，我会像嫂子照顾我那样照顾弟弟。＂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小姑子眼中的纯真和勇敢，竟与婆婆年轻时的照片如此相似。
原来血脉相连的亲情，真的可以跨越时空的阻隔。
那年月，国企改革如火如荼，丈夫单位也不例外。
丈夫作为技术骨干，被派去沿海城市学习新技术，一去就是三个月。
家里的重担全落在我肩上，白天上班，晚上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婆婆的饮食起居。
邻居王婶啧啧称奇：＂小郑，你这个媳妇当得可真不容易啊！＂
我笑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有容易的？＂
日子虽然辛苦，但也充实。
婆婆渐渐放下了对小姑子的过度保护，开始平等地对待两个孩子。
她会给儿子讲故事，教他唱儿歌，甚至学着用摄像机记录他的成长。
那是丈夫单位发的福利，一台松下的家用摄像机，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录像带我至今还留着，里面有儿子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奶奶＂的珍贵瞬间。
有一天，我发现婆婆在翻看一个旧皮箱。
里面有一件小小的粉色毛衣，已经泛黄，还有一个褪色的布娃娃。
＂这是兰兰的东西，＂婆婆轻声说，＂我一直舍不得扔。＂
我在她身边坐下：＂妈，您想她了吧？＂
婆婆点点头，眼里泛起泪光：＂有时候我梦见她，还是那么小，叫我妈妈，我就特别想抱抱她，可一伸手就醒了。＂
我紧紧握住婆婆的手：＂兰兰在天上也会看到您现在很幸福的。＂
婆婆擦擦眼泪，将毛衣和娃娃重新放回箱子：＂是啊，我现在有小妮子，还有孙子，还有你这个好儿媳妇，老天待我不薄。＂
她的这句话，让我心头一热。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进了婆婆的心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婆婆之间的隔阂渐渐消融。
小姑子上了小学，儿子也该上幼儿园了。
一家人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丈夫单位的效益也好转起来，每月的奖金比以前多了不少。
我们开始计划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好让孩子们有自己的空间。
那年冬天特别冷，百货大楼进了一批南方的水果，鲜嫩可口，价格不菲。
我买了两个大橙子回家，准备给孩子们解馋。
刚进门，就看见小姑子和儿子在地上玩积木，婆婆在厨房包饺子。
＂妈，我买了橙子，您尝尝。＂我把橙子递给婆婆。
婆婆看了看橙子，又看了看我：＂你先给孩子们吃吧，我不爱吃酸的。＂
我笑了：＂够吃，我买了好几个呢。＂
婆婆接过橙子，眼圈有些红：＂傻丫头，对不起，以前是我偏心了。＂
我摇摇头：＂妈，都过去了。＂
晚饭后，小姑子突然拿出一幅画给我：＂嫂子，这是送给您的。＂
画上是一家五口手拉手站在一起，阳光灿烂，花朵盛开。
＂这是我们家，＂小姑子指着画上的人物，＂这是爸爸，这是嫂子，这是姥姥，这是我，这是弟弟。＂
我看着这幅充满童趣的画，心中满是温暖。
＂谢谢妮子，嫂子很喜欢。＂我抱了抱小姑子。
婆婆在一旁看着，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转眼到了除夕夜，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
全家围坐在饭桌前，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丰盛的年夜饭上，有鱼有肉，还有婆婆特意做的饺子。
婆婆突然站起来，给我盛了碗鱼汤，轻声说：＂当年的事，是我不对。那天不光是小妮子摔倒，还打碎了我的花瓶，我一时气昏了头......＂
我眼眶湿润，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粗糙的手。
婆婆继续说：＂你是个好媳妇，这么多年任劳任怨，我都看在眼里。以后家里的事你说了算，我老了，不跟你争了。＂
＂妈，您别这么说，家里的主心骨永远是您。＂我真诚地说。
小姑子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嫂子最好了，姥姥也最好了！＂
儿子也凑过来，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新年快乐！＂
婆婆眼中含泪，笑得像个孩子。
丈夫举起酒杯：＂来，全家人一起干一杯，祝我们家越来越好！＂
窗外爆竹声阵阵，映红了屋内每个人的脸。
那一刻，我感到心中多年的结，正在慢慢化开，就像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终将融化在春天的阳光里。
人这一生，有多少误会需要时间去解开，又有多少心结，需要用理解与宽容去化解啊。
只有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才能看到表象背后的真相；只有敞开心扉，才能让爱流动起来，温暖彼此的心房。
而这，或许就是家人之间最珍贵的情感羁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