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再映
"老张,你要再婚可以,但每月得拿3000元给我妈养老。"小舅子张广明面无表情地说完,起身离开我家。
窗外的银杏叶黄了,像是秋天撒下的碎金。
我倚在窗边,手里的烟灰长了又长,最后掉在裤脚上,一股酸涩从心底涌上来。
妻子去世已经五年了。
那是个雨水连绵的一九九八年春天,她走得很安静,像是睡着了。
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老张,好好活着,别让日子熬着你。"
我答应了,却没想到这个承诺有多难兑现。
起初的日子,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找不到方向。
一日三餐,有时吃,有时不吃,常常是泡一碗方便面,就着咸菜凑合着打发。
家里的地板积了厚厚的灰,我也懒得去扫。
女儿小雪从市里每周回来看我一次,看见家里的样子,常常红了眼眶。
"爸,您这哪像个家啊?"小雪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烟头,一边轻声埋怨。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其实我心里清楚,没了她妈,这屋子确实不像个家了。
妻子生前最喜欢在窗台上养些花花草草。
菊花、茉莉、吊兰,四季不断。
如今那些花盆还在,里面却只剩下干枯的泥土,像极了我的心境。
每到夜深人静,我就摸出床头柜里那只旧怀表,这是我和妻子结婚时,她爹——我那老岳父送的礼物。
表盘上的指针早已停摆,定格在妻子离开的那个时刻——上午十点零八分。
我不舍得修,也不想修,仿佛只要它不走,时间就会永远停留在她还在的日子里。
去年冬天,我在老干部活动室认识了王芳。
她是原县文工团退休的女教师,丈夫早年因病去世,膝下无子女。
我们常常一起下棋、散步,有时她会给我带些自己包的饺子,说是冬天要吃点热乎的。
"张师傅,您又瘦了。"王芳总是这样关心我,眉眼间满是温柔。
起初我还有些不自在,后来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不知不觉中,黯淡的生活有了些许光亮。
春天到了,我窗台上那盆枯死的茉莉,竟然冒出了新芽。
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妻子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
"張伯,茉莉花开了,多喜人呐!"王芳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捧着一盘刚出锅的韭菜盒子。
我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我又拿出那只旧怀表,静静地看了很久。
"爸,我看您最近气色不错。"小雪来看我时说道,眼里带着试探的神色。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是吗?可能这段时间睡得好。"
小雪笑了:"我听县里的李阿姨说,您跟文工团的王老师走得挺近啊。"
我老脸一热,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慌了神:"就是一起下下棋,听听戏,没别的。"
"爸,"小雪突然正色道,"您应该再找个伴。"
我没想到女儿会说这样的话,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妈走了这么久,您一个人多孤单。"小雪继续说,"妈在天上看着,也会希望您好好的。"
那天晚上,我翻出老照片,看着结婚时妻子那张灿烂的笑脸,不知不觉泪湿枕巾。
"老伴,你说我这算不算对不住你?"我轻声问着照片。
窗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我的问询。
第二天,我约王芳去了新开的春风茶馆。
春风茶馆是县里为数不多有空调的地方,县里人都说,能在这喝茶的,非"大款"即"阔佬"。
我虽然不是什么阔佬,但一辈子省吃俭用,退休工资也不低,请她喝杯茶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师傅,这么好的地方,太破费了。"王芳有些不好意思。
"别见外,"我笑着说,"咱们老同志,喝杯茶而已。"
茶过三巡,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王老师,我寡居多年,生活上多有不便,不知道您能不能..."
我的话还没说完,王芳就低下了头,脸上泛起红晕,像个小姑娘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家路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步伐,像是要把这条熟悉的街道走得更长一些。
县城的夜晚很静,只有路灯默默照着我们的身影,一长一短,却出奇地和谐。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前岳母家。
"张大庆,你这个白眼狼!"小舅子对着电话那头的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姐才走几年啊,你就忘了她?"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辩解。
第二天,小舅子张广明就找上了门。
他口口声声说我忘恩负义,还提出了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条件——每月3000元给他妈养老。
"你瞧瞧你自己,六十大几了还想寻花问柳,也不害臊!"张广明声音很大,生怕邻居听不见似的。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广明,别这么说。我对你姐的感情,你是知道的。"
"知道个屁!"张广明重重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洒出来了,"要是真知道,能这么快就找下一个?"
我看着他红通通的脸,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广明,五年了。"我轻声说,"我答应过你姐,好好活着。"
张广明冷笑一声:"好好活着就是忘了她?行啊,你要再婚可以,但每月得拿3000元给我妈养老。就当是对我姐的补偿!"
说完,他起身离开,重重地摔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窗外的银杏树沙沙作响,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是在为我的窘境叹息。
"爸,别理他,您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电话里,小雪气愤地说。
我摇摇头,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你舅舅也有难处。"
小雪不依不饶:"什么难处?就是见钱眼开!3000元,他怎么不去抢?"
我苦笑了一下:"行了,爸心里有数。"
放下电话,我拿出那只旧怀表,轻轻摩挲着表面,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汲取一些力量。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妻子的点点滴滴:她第一次跟我去看露天电影时害羞的样子;结婚时她穿着红棉袄,脸蛋红扑扑的模样;她生小雪时,我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的情景...
往事如流水,转眼已是他乡之客。
第二天,我收到一封信,是王芳写来的。
信中说,她听说了小舅子来闹的事,觉得我为难,不如就此打住,免得节外生枝。
看完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王芳是为我好,但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三十年的老同志了,就怕这点风浪?"我自言自语道,随即拨通了王芳的电话。
第二天,接到前岳母住院的消息,我二话没说就赶去了医院。
"岳母住二院,胃出血。"张广明在电话里简短地说完就挂了,连具体病房也没告诉我。
我只好挨个楼层打听,最后在外科病区找到了她的病房。
推开病房门,看见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鬓角的白发比我记忆中多了许多。
床边空无一人,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娘,我来了。"我走到床前,轻声唤道。
这声"娘"喊得我自己都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刚入赘杏园村的日子。
前岳母微微睁开眼,看清是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闭上了眼。
"广明呢?"我问。
"说厂里有事,去了就回。"前岳母虚弱地说。
我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病房里连口水都没有。
我坐在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端来温水,一点一点喂她喝下。
"你...你来干啥?"喝完水,前岳母终于开口问道。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来看看您啊,我不来,谁来?"
前岳母咳嗽了几声,没说话。
我去食堂买了点清淡的面条回来,一口一口喂她吃下。
"你...你不是要再婚吗?"吃完面,前岳母犹豫了一下,问道。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想法。"
"那...那个女人..."前岳母欲言又止。

"是文工团退休的王老师,为人挺好的。"我如实回答。
前岳母沉默了。
晚上,我执意留下来照顾她。
张广明回来了,看见我在,脸色很难看,但没说什么,放下几个橘子就走了。
"他爱人要生了,忙着呢。"见我疑惑,前岳母解释道。
我这才知道,张广明的二媳妇怀上了,难怪这么着急要钱。
深夜,医院走廊的灯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条条阴影。
前岳母睡着了,呼吸平稳而微弱。
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妻子生小雪时,我也是这样守在病房外,坐立不安。
那时前岳母陪在我身边,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对我说:"闺女交给你,我放心。"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滑落。
想起妻子生前对我的照顾,对家里的操持;想起她发病后,我和前岳母轮流照顾她的日日夜夜;想起她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的那句"好好活着"...
"儿啊,"不知何时,前岳母醒了,虚弱地拉住我的手,"你该有个伴。"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们家欠你的。"前岳母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翠花走了,你一个人不容易。"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床边,泣不成声。
前岳母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好好的,哭什么,又不是姑娘家。"
第二天,张广明来换班,看我眼睛红肿,神色复杂。
"妈都跟我说了,"他低着头说,"对不住,大姐夫。"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实不相瞒,厂里都放半年假了,"张广明声音低沉,"媳妇马上就要生了,家里揭不开锅了。"
听到这,我心里一阵酸楚。
原来,小舅子不是为了阻挠我再婚,而是生活所迫。
后来才知道,张广明所在的县玻璃厂因经营不善,已经半歇业状态,工人们轮流"放假",实际上就是没活干,也没有工资。

加上他二媳妇怀孕待产,家里四处借债,压力可想而知。
看着张广明憔悴的面容,我忽然明白了他的为难处境。
回到家,我翻出存折,看了看里面的数字——两万三千六百四十元。
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本打算以后养老用的。
我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张条子,夹在存折里,然后去了张广明家。
"大姐夫,您这是?"张广明接过存折,不解地问。
"给你垫着用,"我平静地说,"等厂里好起来再还我也不迟。"
张广明的眼圈红了:"大姐夫,我..."
"别说了,"我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谁跟谁啊。"
从张广明家出来,我的脚步居然有些轻快。
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下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找回来了。
路上,我买了盆开得正艳的茉莉花,想着晚上送去王芳家。
"老张,我听说你每个月要给前岳母3000块钱?"第二天在茶馆,老金一脸八卦地问我。
我笑笑,没否认也没承认:"茶不错,再来一壶?"
"你这不是傻吗?人都走了五年了,还管着娘家人?"老金继续追问。
我叹了口气:"金老哥,不是我管他们,是我欠着翠花一份情。"
老金摇摇头,一脸不解。
我也不解释,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心里想着今晚和王芳约好去听越剧团的巡演。
周末,我请小舅子一家和小雪来家里吃饭,王芳也来了。
我特意从集市上买了最新鲜的菜,还托人从城里带了条鲫鱼。
"今天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一边忙活一边说,"别拘束。"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夹着菜,生怕出什么差错。
直到前岳母开口:"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敞开说。"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门,小雪率先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外婆,您不反对我爸再婚吗?"
前岳母拍拍小雪的手:"傻孩子,你爸为你妈付出那么多,我心里都看在眼里。人活着,总得往前看。你妈在天上,也希望他好好的。"

"可是舅舅他..."小雪欲言又止。
张广明尴尬地放下筷子:"小雪,舅舅之前是有难处,但不该拿你爸撒气。"
"都过去的事了,"我赶紧说,"咱这不都坐在一起了嘛。"
我们谈到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谈到我和妻子当年的相识、结婚;谈到她生病后的艰难岁月;谈到小雪工作的进展;谈到张广明的厂子可能要改制;也谈到我和王芳的打算。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小舅子红着脸向我道歉:"大姐夫,对不住,是我太过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困难时期,大家互相帮衬。"
饭后,前岳母拉着王芳的手,端详了许久,然后对我说:"张大庆,这姑娘不错,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王芳羞得满脸通红,像个小媳妇似的低着头。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十月的阳光洒在婚礼的红地毯上。
我和王芳商量好了,不办酒席,就在民政局简单登记,然后请家里人吃顿饭。
没想到前岳母执意要"风风光光地办一场",说这是她这个"婆婆"的责任。
就这样,在县里唯一的"金凤大酒店",我和王芳补办了一场简单而温馨的婚礼。
前岳母坐在轮椅上,作为"婆婆"出席,她微笑着对我说:"老伴看见了,也会替你高兴。"
王芳挽着我的手,眼角有些湿润:"张大哥,以后的日子,我会好好照顾您。"
小雪在一旁红着眼睛说:"王妈妈,谢谢您。"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只旧怀表,它还是停在妻子离开的那个时刻,但我知道,时间并没有静止。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席间,张广明告诉我,厂里可能要恢复生产了,他很快就能还我钱。
我笑着摇摇头:"不急,等你真站稳了再说。"

晚上回到家,我把那只旧怀表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王芳问我:"这表怎么不走了?要不要修一修?"
我摇摇头:"不用。它就应该停在那个时刻。"
王芳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握住我的手,不再言语。
夜深了,窗外一轮满月悬在天空,皎洁而明亮。
我望向天空,那里云卷云舒,如同人生起起落落。
晚霞映红半边天,岁月静好。
想起多年前妻子对我说的那句话——"老张,好好活着",我终于明白了它的全部含义。
活着,不只是呼吸,还有爱和被爱,还有责任和担当,还有放下和继续。
床头柜上,那盆茉莉花香气四溢,仿佛在为生命的延续而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