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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家(短篇小说)
半岛文学


1


钟大成把女朋友杨明珠带回村的时候,跌破了一村人的眼镜,如果他们有眼镜的话,一定都在地上搜寻着呢!跨进钟大成家门的杨明珠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爸妈那座黑秃了数十年的砖瓦房。

钟大成家的砖瓦房门楣不低,房梁又高,人进入屋子,屋子里光线充足,亮亮堂堂,但自从钟大成犯了事儿,被关进监狱里去,他本来就寡言的爸妈像霜打的茄子,人前人后蔫瘪瘪,家事也疏懒了,人一旦臊眉耷眼,他们身边的事物也就没了气色姿态。

钟大成家的房子,光秃秃,黑漆漆就像患了慢性病的人,活,活得不敞亮,死,倒也不至于死了去。如今,钟大成的女朋友杨明珠简直如一粒特效药般,让这座房子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屋子里满是人的气息,大伯、三妈、四姐都挤在屋里欢声笑语,他们都是来看大成媳妇的,这屋子那死气沉沉的怪毛病被挤压得无影无踪,它活泛了起来,屋子里的椅子、凳子吱呀呀地唱着快乐的歌。

这世间最好的药永远是人。

只可惜这房子里少了最最最疼爱钟大成的爷奶,两位老人因为断了钟大成这“头男长孙”制成的速效救心丸先后猝不及防地去世了。

钟大成一出生,是个带把儿的,他又生得眼睛如黑晶,鼻子挺拔如山峰,膀臂圆滚滚肥白藕节似的,比起一般婴儿来漂亮十分。他爷奶真是得了欢喜团子般乐呵,开口就是:“我的心肝宝贝、心头肉大孙子啊!”等到钟大成长到淘气年龄,会掏鸟窝,会摘人家果,会搬嘴弄舌,爷奶更是逢人便眉飞色舞:“我大孙子能干……”“我大孙子聪明……”

钟大成的妈是个软趴趴的柳树枝般人物,风一吹就飘远里去了,一点主心骨都没有。她由着家里的老人宠大成,也有可能这妇人心里有几分母凭子贵的喜悦一直涌在心头,让她凡事松懈了,只要家里老人不找她做媳妇的麻烦,她也绝不乱起烽烟,去吵嘴争辩。钟大成的爸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扛着自己的工具箱走街串巷,帮人做家具,打衣橱、做八仙桌、拾掇茶几,挣得一份工钱养家糊口,孩子不是他这大老爷们的事儿,他自认为家里一圈人管不好一个孩子嘛?

钟大成上了学,书读得松松垮垮,没有什么成绩,他也不紧张,反正回家有爷奶撑腰,爸妈也不敢说什么!他越读越没劲,索性自作主张辍了学。

爷奶说不念书也死不了人,干脆去学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钟大成这山上的小猴子正式下山拜师学艺去了,他学厨师、学理发、学修车、学水电工……他凭着几分机灵劲头,什么都学了三分,会了一点能哄人的皮毛,明眼知理人都能看出他这下山的小猴子,看见了“西瓜”就丢了刚摘到的“玉米”,被树上的“桃子”引诱又丢了捧着的“西瓜”。他一路入宝地,终将空手而回。

他爷奶不这样认为,觉得他们的孙子是天下第一绝顶聪明,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能什么!谁也比不得他能干。他们再也不晓得那带有完美滤镜的眼睛里那聪明的“种子”其实就是给这个家埋祸的。

钟大成学的行当多,结交的狐朋狗友更多,这一帮人白日如嚣张的蜂虫,虽然也嗡嗡地鸣叫,人们都老早避开了,也没当回事。却一日夜幕降临,他们灌下数瓶廉价的二锅头后,突然幻化成绿林好汉,劫富济贫去了,济贫就是济他们自己的贫,钟大成是望风放哨人。巡查的警察像经常在水田里干活的老农逮蛤蟆那样,没费什么事儿就把这一伙人一网兜了。审讯的时候这帮人的侠肝义胆、江湖义气就都被狗吃掉了,一旦没了自由,谁不知道自由是好的?他们成了急红眼的狗,狗咬狗,咬到最后,一起被判刑,钟大成被判了八年。高墙铁网的八年,二十岁到二十八岁,人生最好的八年,钟大成看见的天似乎只有茶杯口那样大。


2


钟大成终于从高墙里跨了出来,高墙外面的天,蓝得让人发晕,白云随意在蓝天上悠游,那是自由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朵云,既悠闲又恐慌。太过阔大的自由引起不适。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不适感来源于哪儿?与他年龄相当的堂兄弟、姨哥、表弟都遵了古训:成家立业。他们把“成家”两字写得端端正正,都找了媳妇,有了一个自己当家做主的小家。“立业”村庄上人倒不在意,只要人勤快,有个行当,即便是做个剃头师傅,人们也不轻看,这倒也是村庄人的古朴智慧——“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人少年得志,亦有更多人大器晚成。

对村庄上未婚年轻男子,爱管闲事的大婶们常常百爪挠心地焦急:“赶紧找个女人,成个家呀!俗话说,女人家,女人家,有女人才是家,这世上就没人说男人家……”只是她们这一腔火热心意从来不扑到钟大成身上来,人们看扁一个人却也是常事,虽然钟大成比谁都更想有个自己的家!

钟大成想起从前像跟屁虫般黏着他身后的漂亮女孩,她的黏性简直如口香糖般黏在鞋后跟上,踢是踢不走,扔又扔不开。她说,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不过,自他进去后,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她从口香糖变成了一个肥皂泡,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家”两个字在别人那容易得如小河淌水般自然。在钟大成这儿虽然迫在眉睫,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熟悉的人心里都有数,先说钟大成的年龄,二十八,这年龄在村子里人家娃娃都抱上两个了,再说他这破船上更致命的漏洞是他犯过事儿,蹲过监狱。谁打听到这件事不皱皱眉,咂巴一下嘴,道上一声:“难!”

钟大成爸的脸超越了他的实际年龄,中年人的额头上不由分说刻上了老年人才有的“川”字,几个“川”字还连绵相接,他妈本来就是“闷嘴葫芦儿”,变得更闷了,头上爬了不少的白发。世上的日子逼着他们夫妻俩帮钟大成写出“成家”两个字,而他们分明感到力不从心,于是他们的愁闷就像夏天泛滥了的洪水,呼啸而出,到处流淌,不知道流到哪儿去,不知道哪儿可以拦截一下?更不明白哪儿是终点?

钟大成先是在靠家附近的机械厂干活,机械厂里男工多,女工少,有一两个年轻的女工,她们早知道钟大成的来龙去脉,从不搭理他,连正眼打量他都不愿意。

男工们在做工之余的偶尔闲暇里,大体上聚在一起发发牢骚,抱怨机械厂里的活多活重工资少,厂子里比国宝大熊猫还少的女工,却又跟家鹅一样,头朝天上,一点儿女人的温情都没有。他们说,要不是靠家近,谁愿意来这厂子干活?早就脚底朝着老板,走人了!外县的玻璃厂一厂子几千的工人,规模大,工资高,最要紧玻璃厂里的女工都年轻轻,娇俏俏。

这世上的人都不缺欲走还留的理由,但机遇只给那些当机立断、雷厉风行的人,多年后,钟大成多么感激自己的果断。

男工们嘴里的外县玻璃厂像海市蜃楼般吸引着钟大成,他随手裹了两件衣服,拎个小包,乘了车去了外县。

外县的玻璃厂正在大肆招工,他没费什么事就成了一名玻璃学徒工,他不缺机灵,一场生活的役使,使他的轻浮收敛了。别人需要三个月出师的活,他一个月就干得像模像样,再后来,从他手里出来的玻璃天鹅、玻璃小猫、玻璃斑马等等玩意儿都晶莹剔透,栩栩如生,厂里的老师傅对他赞不绝口,年轻的玻璃工也对他投来钦佩的目光。

玻璃厂里的女工确实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不一而足。一个叫杨明珠的年轻女工,入了钟大成的眼。杨明珠长得不算漂亮,一副纤瘦的骨架子,一张扁圆的脸,脸上一对不大也不小的单眼皮,她见人总是笑着的,似乎她过得很幸福。男男女女,快乐的,悲观的,看见杨明珠那副并不十分美丽的笑脸,心头一震,亮堂了一下。


3


钟大成靠天收,得了一副好相貌,即便青春时候犯了浑,吃了一番苦,现如今,未足而立之年的他稍稍拾掇一下,在一群男工中,依然是蛤蟆堆里的青蛙王子。“王子”被引诱,被生活的女巫施法变成了见不得人的青蛙的那段乌糟事,一时半会这陌生地方上的人也看不出眉目来。

他铆足劲追求起杨明珠来,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快手快脚干完自己的活,就不声不响地去帮杨明珠干。她推拒着,他也不歇气。做工的间隙里,她一舔嘴唇,他就能眼疾手快地递上开水杯;她一摸肚子,他就能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捞出两个面包来;她一不小心被玻璃烫伤了手,他就立马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递上去。时日一久,两人倒生出习惯和默契,杨明珠会不自觉地找寻钟大成,万一有一日钟大成请假回家,杨明珠倒觉得缺了点什么。

工友们也瞧出了些眼风,时不时笑闹他和她,觉得他俩,一个帅气得锃亮的钢精锅般,另一个可爱得如白米粒般晶亮剔透,锅蒸了米,煮了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两个人成双成对,好起来算啦!

就这样钟大成和杨明珠真的好起来了,两个人正式相恋之后,就更掏心掏肺了,尤其是钟大成,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难堪的前尘往事都给杨明珠倒了出来。杨明珠听了钟大成的悲伤往事,倒没有被吓得倒退三步,还觉得他真不把她当外人,她是他世间唯一知心人。青春的姑娘呀,都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只要男人对她好,就舍得一身剐,他俩决定结婚。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儿,从来都是容易的。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儿,向来不会简单。钟大成不知道老天怎么安排他和杨明珠。

钟大成在年龄上先起了忧,钟大成大杨明珠六岁,也不知道谁个迷信种子总结出个“六冲”的俗语,男女双方的年龄差,大一岁大两岁大三岁大四五岁都不要紧,要紧就要紧在大六岁,大六岁,就是犯冲,男女双方结了婚,家里也鸡犬不宁,没有百年好合的话。

就算杨明珠家不迷信,但假若她爸妈有心去钟大成家的村庄上作个暗访,知道他吃过一段牢饭,他和杨明珠再热,恐怕也要变成一盘冬天里的黄花菜凉透了心。

钟大成不是没听说过,村庄里的妇人们为了棒打鸳鸯,拆散儿女私定的情缘使出的法子:关了女儿不准出门,做爸的训,做妈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若是仍不管用,就当了女儿的面捧了“百草枯”的农药水,做妈的当即说:“你若不听,我就喝药水去,早死早好。”

有时候以为很难的事,却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老天垂怜,钟大成和杨明珠不需要经历这番磨难,事情被杨明珠扛住了。

杨明珠的亲生妈在她没几岁时就去世了。没了妈的杨明珠被她善心善意的婶娘——二婶抱回家去养着。杨明珠喊自己的爸为大爸,喊二伯、二婶为爸、妈。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少了一个妈,多了一个爸,缺失中多了温暖,温暖中少了圆满。也许是正因为这样,她有股子刚劲儿。

从小到大二婶待杨明珠是好的,当成亲闺女般疼爱,但到底因为隔了一层肚皮,做人就有了一份收敛,不敢太过用劲,二婶问杨明珠图钟大成什么。杨明珠说:“他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二婶又问:“钟大成犯过事,吃过牢饭啊!”杨明珠说:“他那不是坏,是不知道好歹,被人带到歪路上,有了我,他再也不敢走歪路。”二婶说:“钟大成爸妈倒是老实肯吃苦的人,但挣得的一点家底都被钟大成败光了,你上门要吃苦的……”杨明珠说:“我不怕吃苦,只要他今后跟我一条心,不怕日子过不起来……”二婶就不再吱声了,儿大不由娘,况且这儿不是自己亲生,这些年,因为她待明珠的那一腔真心真意的好,二婶走哪儿都落得个贤良的名声,不能因为这一桩跟明珠闹得鸡飞狗跳,真逼急了明珠,两人私奔一走了之,你还真的拿她什么办法都没有。二婶该问的问了,该揪的耳朵也揪了,于情于理尽到养娘的本分,再说二婶是个凡事都往好处想的人,明珠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女,她知道明珠是省心又能干的,在二婶眼里明珠即便跳进泥坑去,也有本事在泥坑里种上荷,放进水,开出荷花,长出藕来!


4


明珠拿出些积蓄塞在二婶手里,二婶开始为明珠的婚礼做准备了,大件的家用电器买上了冰箱、空调、彩电,小的零碎东西:做新娘的一套化妆品、六床丝绸被子、托盘、马桶、长明灯、夫妻俩的长命寿碗……都蚂蚁搬粮食般一一搬了回家。

钟大成的爸妈倾囊所出,还借了些钱,给他们买了一幢小楼房做婚房。婚顺顺利利地结了起来。

结婚不久后,杨明珠就怀孕了,他们辞去外县玻璃厂里的活,杨明珠专心在家怀孕,等着生孩子,钟大成就在家附近的制衣厂里找了一份工干着。

十个月倏忽而过,杨明珠生了。医生抱出婴儿来,是个男孩,公婆喜出望外,公公出去干活的时候,电锯子拉得吱溜溜地叫,铁锤子敲得叮叮当当地响,他手里的器具竟然发出了数年没有过的昂扬声响,从前那有气无力的沉闷声,一去不复返了。婆婆无微不至地服侍杨明珠坐月子,照顾起婴儿来更是妥妥当当,不敢有丝毫差错。他们做了祖父母,倒显得比以前年轻了些,孙子的出世让这个家多年的郁结一扫而空。

家里一切都不要钟大成操心,他倒又悠闲了起来,闲生是非,以前的旧友也都从高墙里出来了,有人又朝他勾了勾手指头,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疼,时不时与他们聚在了一起,能干什么好事呢?就是喝酒赌钱。

人如果能靠自己的一份定力和本事跳脱出原来固有的人际关系圈,那这个人会是人中龙凤。钟大成显然跳不出,因此他只是最庸常普通的一个,甚而很容易往下滑下去,一个不小心就滑进黑暗的深渊里去。好在,钟大成有杨明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杨明珠就知道他与那些狐朋狗友又搅和到一处去了。

寻着一个夜晚,老家家族门头上办喜事,公婆、杨明珠抱着孩子回乡下老家祝贺去,晚上杨明珠奶了孩子,孩子一会儿睡熟了。公婆的意思就不往新家赶,在老家住上一宿,杨明珠心里有主意,她说她不回钟大成一个人黑漆孤苦的,她回新家,给大成做伴,公婆嘱咐了她一路小心。她到家时,果然如她的预料钟大成还没回。

明珠睁着眼睛直等到凌晨时分,钟大成一摇三摆地回来了,她酝酿了很久的一场暴风雨开始下了起来,她数落起他来比那迅疾而落的雨点更密集些,他开始还用沉默抵抗着,渐渐地不堪忍受起来,两人从夹枪带棒的言语互攻发展到推推搡搡的肢体冲突,家里成了硝烟四起的战场,他俩像发狂的斗鸡,打了起来。

杨明珠瞅着一个空隙,飞奔去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拍在八仙桌上,气急败坏地朝他吼:“钟大成,你还以为你是从前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是有老婆伢子的人,你挣的钱都这么吃喝赌光了,我们喝西北风去,多大的人还指望着从父母手里掘钱,你伤德不伤德?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咱们来比一比谁出去挣钱多!”钟大成见过小刀乱挥阵仗的人,看到杨明珠砍在桌上的菜刀,竟不敢吭一声,老实了。

杨明珠说干就干,她还在奶孩子,舍不得丢下孩子。她去找钟大成的一个表舅,表舅在市面上跑,有些人脉。杨明珠请表舅给她介绍靠家的厂子上班,表舅看她一个还在奶娃的年轻小媳妇如此肯吃苦要干活,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赶紧去找人说情。

杨明珠很快就去了靠家最近的机械厂上班,她本来打算学个车工技术做工人,挣一份工资。没做几天的学徒工,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被“司务长”看见了,看她细皮嫩肉,手脚清洁,调她来食堂帮忙,杨明珠倒也不挑肥拣瘦,她不嫌弃食堂的活不是技术,她做好捡菜、清洗的准备工作后,就站在食堂大师傅身后帮着递铲子,拿勺子,她的勤快很讨食堂挑大梁的师傅喜欢,师傅做菜的时候,放油放盐放酱醋的分量、大火小火的火候也都跟她说上一嘴。没多少日,食堂大师傅请假,杨明珠自告奋勇地站到了食堂大师傅的锅台旁,她奋力地挥铲子炒好了一道菜。她炒好的那份菜被一份份地分发了出去,“司务长”满以为会有人抱怨牢骚几句杨明珠炒的那道菜口味不好,却没料到,无一人有话。


5


厂子里除了集体食堂外,还有个装修得极其考究的小厨房和饭厅,小厨房里各式厨具一应俱全,不论厨具、餐具都锃亮亮,发着照出人影的光,小饭厅布置得温馨雅致,有暖色的灯光和绿色的植物。这自带小厨房的饭厅是专门为大老板准备的。大老板的夫人爱老公所以爱厨艺,常常在这小厨房里挥舞着锅铲,亲力亲为地为大老板做上几道拿手菜,煲上各式各样的新鲜靓汤,她总觉得她的老公生意做得大,费脑费神,唯有她的菜、汤还有一腔柔情蜜意的爱可以慰劳,这也是许多正牌夫人的迷之自信。

不过,自从他们的儿子在京都有了小家,儿媳又生了孩子后,她就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了。儿子的小家里虽说有月嫂,又请了住家保姆,但现在人的心早就像坏了的苹果,外面光亮亮,色泽动人,里面却生了坏虫子。那两个刚组建家庭的小人儿才入社会多久,懂什么看人?网上不是老有保姆给孩子喂安眠药的新闻,为防“贼寇”入侵,她势必要像穆桂英挂帅,亲征亲守家的“疆土”。好在老公这头他是大老板,只要他蹙一个眉,下面的人绝不敢吭气,相比较起来,她还是顾那头先丢下这头的好!

自夫人北上,大老板的饭餐都是由食堂大师傅做好,“司务长”派了三两人给老板端到小饭厅里,让他独自享用。司务长实在是个人才,心中有数眼里有活,他把杨明珠调到小饭厅的厨房里专门给大老板烧菜做饭,伶俐的杨明珠轻轻松松几个家常菜烧出来,老板吃了竟然赞不绝口。

人一旦被抬举,就更有劲头了,杨明珠铆足劲划拉手机,搜寻各种好学易做的特色小菜,一个月下来小饭厅的餐桌上竟然大盘小碟每日不同样,饶是大小宴席出过场,各种山珍海味过了嘴的老板,也对这小女子刮目相看起来。

“司务长”老远里等着的好事,终于被他等来了,大老板夸他慧眼识珠,唯才是用。当然更实惠的是杨明珠,大老板决定把本来是车工学徒工的杨明珠转为厂里的正式员工,给她开的工资也比车工更高些,五险三金的一样不少,杨明珠喜不自胜地把好消息带回了家。

可是,杨明珠小饭厅的活没干多久,钟大成就闹起来。他现在总是按时回家,一到家就问他妈,杨明珠到家没有?要是没到家他就去厂门口等着,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开始的时候,杨明珠心里暗喜,觉得钟大成真宝贝她,可是慢慢地她发觉有些不对劲了,他总是用防范的眼神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地打量她,他那副欲语还留的态度,就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

杨明珠干活正在劲头上,也不管他那副疑神疑鬼的样子。终了,还是钟大成忍不住了,他与杨明珠闹起来,不准她再去机械厂的小饭厅里干活。

钟大成不知道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消息,那机械厂的老板做生意很有一套,与做生意的手段并驾齐驱的是征服女人,虽是早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人,但拈花惹草上却从未收敛过。在他厂子里干活的女人,只要他看上的,还没有人能逃脱出他编织的罗网。那正牌夫人在身边的时候,对他这一档事儿也束手无策,更何况现在这夫人一去几千里了呢。钟大成也不管这消息是否确凿,心里先紧张起来,他感觉开在自己院子里的那朵娇艳的花,已经被墙外的人看在眼里,琢磨在心里,只等一个时机,伸手就摘了去。

钟大成每日打量他的妻,明珠做了少妇,那模样倒比做小姑娘时更添了几分韵致。打个比方,明珠像包子,从前是生包子还没那么吸引人,现在是包子蒸熟刚出笼的样子了,泛着晶莹透明的光泽,散发出喷香的味道,连不饥饿的人都要抓一个过来咬上一口尝尝看。他想到那位老板慷慨大方地给明珠加了工资,交了保险,心里就更惶惶然起来。

他跟杨明珠闹,闹一次,杨明珠不理他。闹两次,杨明珠也不往心里去。闹三次,杨明珠吼他:“你个大男人小肚鸡肠,疑神疑鬼,我身正影子也不斜,我拿我该得的工资,你管别人放什么狗屁?!”话是这么说,但钟大成每日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杨明珠歪缠,她到底厌烦了。工资高固然是好的,但家里这疑心病人炉子上炖粥似的咕嘟嘟,整天六神不安,过日子要的是个安心平静,家像一艘小船,航行在生活之海上,老是晃荡的船,翻船的危险太大了。明珠想了想,索性辞工去,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6


眼看,孩子一日日大了起来,公婆一天天老了去,家里还有一个小姑子大学还没毕业。杨明珠只觉得一个看上去完完整整的家,其实到处都是看不见的窟窿,而这些窟窿洞眼唯有一样东西可以塞住了,那就是钱。

钱又不被大风刮了来,只有靠钟大成和杨明珠两双手出去挣。因钟大成一场拈酸泼醋地闹,杨明珠把想再干的活,在心里过滤了很多遍。她索性决定,再干活就跟钟大成绑一块儿,两个人像一双筷子样,形影不离,平分秋色。

他俩都没什么文化,要想绑在一起干活,要么去厂子里,从前他们待过的玻璃厂,近些年进入低迷期,很多玻璃厂说关门就关了门,他俩会的玻璃手艺派不上用场。同去别的工厂里从学徒工重新再做起,杨明珠也觉得荒废时间,比较来比较去,杨明珠觉得不如去建筑工地上干活,现如今的工地上,清一色的中老年人,年轻人都怕吃苦不肯去建筑工地上做工,工头们有价无市,年轻工人一准会是香饽饽。只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在这貌美如花的年纪,去工地上干活,无异于难民区走一遭,风吹日晒后,她还是新鲜桃子那样水嫩嫩?恐怕会变成皱巴巴的桃核、桃干了吧?

家是一个女人的心和魂魄的栖居地,不像男人,总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女人总觉得家好了,这人生就圆满了。为了这个家,杨明珠牙一咬,心一横,她不再瞻前顾后,她决定与钟大成一起去建筑工地上做钢筋工。

她一来是冲着钢筋工的工资高,二来杨明珠正人先正己,她一个女人都肯去工地,她倒要看看钟大成怎么好意思不下力气干活?怎么好意思去跟那帮子狐朋狗友混去?

工地上的大老爷们看到年龄正好,娇俏俏的杨明珠来干钢筋工,无不刮目相看,直夸钟大成找到了这人世间万里挑一的好女子。

一年之后,钟大成、杨明珠完全变了样子,钟大成还好,本来年岁就大一点,天生的一张娃娃脸,黑是黑了,倒不大显老。细皮嫩肉的杨明珠变成了一个脸黑、臂膀黑,整个一个黑不溜秋的乡下女人的样子,她最起码老了五岁。如今,杨明珠与钟大成倒丝毫看不出年龄差来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样的杨明珠,钟大成内心里怎么会死寂如荒原?偶尔,逢着雨天工地上不上工,他就拉着杨明珠去城市里时髦的餐饮店,那些店里有硕大的玻璃,轻柔的音乐,一张张小巧别致的桌旁坐着一对对俊男靓女,钟大成让杨明珠坐在桌子旁,他去排队,他只单单地给她买了一球冰淇淋,他就坐在那儿看着她吃,他们两个坐在时尚现代的冰激凌店里,像两颗特别刺眼的土豆,但没有人比他们的心更透明地为彼此了,他们的外貌变得越庸俗不堪,两颗心贴得越近了。钟大成对杨明珠比恋爱时候更郑重,更耐心,他也更依赖杨明珠了,凡事听她的,而她总不会错的。

他们挣下了一些积蓄后,钟大成想买一辆四个轮的车,钟大成犹豫着说:“就买二手的……”他满心以为杨明珠会死抠着钱,不许他动,但杨明珠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杨明珠的意思,有一辆车他俩往来城市的工地和家就方便了,可以随时回来看孩子,再说遇上大事,他们开了车就像脚踩风火轮,能迅速赶到,不耽误事儿。

小姑子大学毕业了,一直没能找到可心的工作,杨明珠不嫌她在家吃闲饭。后来,同学给小姑子介绍了一份工作,没料到,上班没两天,小姑子就在去上班的路上被车撞了,她被送到医院里,医院的电话第一时间打到杨明珠的手机上,钟大成吓傻了,还是杨明珠镇定,让钟大成先瞒着公婆,别把公婆吓出病来,她当即向工地老板请假,和钟大成开了车往医院赶,赶到医院他俩先与医生交流了小姑子的状况,幸运的是她只伤到了手,需要赶紧动手术,手术倒并不是大难度的手术,他俩这才放下心来。

她留下来陪小姑子,钟大成开车回家去接公婆,小姑子出了手术室,看到哥嫂、爸妈都在,心里就塞满了感动,一家子人在医院里团了圆。第二日,杨明珠、钟大成留下公婆照顾小姑子,他们又赶赴工地去了。


作者:颜巧霞,江苏建湖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都市》《延河》《雨花》《解放日报》《北京青年报》等报刊。已出版图书有《家的食单》《在缝隙里明媚生长》《有一种爱永不迷路》等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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