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中商阶段(约商朝开国200年时),郑州商城出现了一种全新的祭祀形式——将成套青铜礼器(鼎、簋、兵器等)埋入窖藏坑。考古发现的三处窖藏坑共出土28件青铜器,包括体型庞大、纹饰精美的乳钉纹鼎、夔龙纹鼎等王室专用重器。
2、这些青铜器以“从容且有仪式感”的方式排列,与逃亡藏宝的混乱状态形成鲜明对比,明确指向宗教仪式的性质,而且这些成套铜器的主人显然不是一般贵族,只能是商王。且青铜器组合(鼎为核心,内置小件礼器)可能对应“鼎彝重器沟通天地”的新型祭祀理念。
3、二里头—夏朝的青铜礼器很少有纹饰,而郑州三座窖藏坑的铜器属于迄今发现最早的商代有纹饰青铜重器,铜鼎上的兽面饕餮纹和良渚古国玉器的神人兽面纹高度相似。在上古,青铜器非常贵重,一般只有发生战乱或仓皇逃命时才会挖坑掩埋。
4、郑州的铜器窖藏坑距离商朝开国200余年,朝野上下的人祭活动曾达到史无前例的规模,而此时,商王居然开始尝试不杀人、不杀牲的祭祀活动,这着实让人难以理解。按照商人的观念,如此奢华的祭祀物品不搭配一些人牲,肯定属于“暴殄天物”。
5、这样,很可能就在早商与中商之交,即商朝开国200年左右时,某位商王可能曾试图改革人祭宗教,用埋葬器物献祭代替杀人和杀牲。这场革新运动的另一个表现是,王宫区锯制头盖骨的工作场戛然而止,大量即将完工的成品被投入壕沟埋葬,似乎商朝上层一夜之间皈依了“不杀人”的新宗教。
6、变革来得很突然,但仍有先兆可寻。埋设器物的献祭方式,曾出现在商人遥远的南方据点盘龙城商城。在王家嘴聚落,有两座只埋葬器物的祭祀坑,埋有铜器、陶器和玉石器。盘龙城商人的墓葬有人殉,但人祭和随意杀人(灰坑葬)的现象很少——这是和中原商人比较大的差别。
7、盘龙城这一支征服者可能和郑州王室联系密切。在郑州商城曾发现有湖北特征的印纹硬陶和原始瓷残片,很可能就是盘龙城征服者向王都输送了制陶工匠的缘故。可以合理推测,受盘龙城商人贵族的影响,某位商王突然接受了不杀人的埋祭理念,开始推行宗教革新,这才有了郑州城外的青铜器窖藏以及被掩埋在壕沟中的头盖骨堆积。
8、从埋藏青铜器的规格判断,改革也是由商王直接推动。窖藏坑位于城墙外侧高地,符合王室祭祀“天地通”的空间逻辑;青铜器铭文显示其为王室专铸,非贵族私器;与工坊废弃同步说明改革涉及国家祭祀体系重构。
9、几乎和这场“埋祭改革”同时,商王室内部爆发了激烈冲突和战争。结果,早商极盛时代终结,不仅郑州和偃师商城,各地大大小小的商城也相继沦为丘墟,如垣曲、东下冯、盘龙城等。郑州商城内应该还维持着一个惨淡的朝廷,举行过几次埋祭仪式,但已经失去对王朝的控制力。
10、《史记·殷本纪》记载,在商朝第十王仲丁时期,王朝发生了“九世之乱”,此后连续五代(九位商王)王族兄弟或叔侄不停内战,商朝从而中衰。但史书记载很有限,不清楚到底是王室的哪些成员发生了争斗。
11、结合考古发现的青铜器窖藏坑,有可能是仲丁或者其父亲太戊(第九王)发起“埋祭改革”而引发了内战和萧条:改革派朝廷在郑州商城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坚持人祭传统的反对派则在外地重新建都,与郑都商城分庭抗礼。双方的内战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改革派被彻底消灭。
12、《史记》记载,自商汤开国,商朝一直在“亳”建都,到第十王仲丁“迁于隞”,第十二王河亶甲“居相”,第十三王祖乙“迁于邢”,接连三次迁都皆发生在“九世之乱”前期,可见当时商朝上层的斗争和内战动荡。但这些都城地名目前还难以和考古发现的商城准确对应。
13、发生九世之乱的中商可能持续近百年时间,这期间,另一座疑似都城小双桥商邑出现。似乎是出于对“埋祭改革”的敌意,这里的人祭活动不仅格外多,而且残酷。其中一处祭祀场出土超200具肢解人骨,屠杀方式比早商更残忍。这很可能是改革派失败引发的报复性人祭反弹。
14、改革运动的失败,可能源于神权政治的结构性冲突。传统人祭不仅是宗教仪式,更是维系王权合法性的核心机制,通过献祭异族战俘强化“商族优越论” ,战争—献祭循环构成资源再分配系统 ,青铜器祭祀虽能降低人祭成本,却动摇了“血祭通神”的意识形态根基。甲骨文记载显示,改革期间占卜频率骤降,可能源于新旧神权体系的冲突。
15、改革运动失去贵族支持的关键因素,很可能是经济基础面临瓦解风险,青铜器祭祀需要投入更多资源铸造重器,而失去战俘掠夺又导致劳动力短缺。综合历史文献和考古研究看,早商时期郑州商城规模16平方公里,年均人牲数量在300-500人,青铜器产量较低;而在改革期年均人牲数量骤降至0,但青铜器产量暴增,商城走向衰微;然而在后改革时期,年均人牲数量反弹至800人,青铜器产量停滞,此时的都城小双桥是3平方公里。
16、这场可能被淹没的改革展现了神权社会的自我革新尝试。青铜铸造技术的成熟使“器物通神”成为可能,但未能突破血祭的文化惯性 。埋祭改革比西周“以德配天”早约300年,显示华夏文明内部存在多元演化路径,表明商文明并非铁板一块的“嗜血神权”,而是在扩张与反思中持续演变的复杂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