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寻踪
"周德贵,你说这老了,咱俩的报应来了吧?"我把药片倒进手心,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发呆。
李桂英把凉水递给我,眼里噙着泪水。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事了,我叫周德贵,今年六十有八,妻子李桂英比我小两岁。
时间很快啊,恍惚间,三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记得那年桂英怀了双胞胎,我们两口子高兴坏了。
那时候农村里,女人怀双胞胎可是个新鲜事,村里人都来围观,说是祖上积德了。
可等接生婆从床边起身时,脸上的表情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两个闺女。"接生婆轻声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村支书三天两头上门宣传"只生一个好",全村响应计划生育的标语刷得到处都是。
"人人有责,计划生育""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这些红字标语在我们村的砖墙上格外醒目。
我家祖上三代单传,到我这辈怎么也得有个儿子才行,这是我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嘱咐的。
"德贵啊,老周家不能绝后,你明白吗?"
桂英坐月子那几天,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村里人背后嘀咕:"周德贵要完啦,生了俩丫头片子,指定没法儿要户口。"
我爹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口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的思想就是这样,男娃是传宗接代的香火,女娃是别人家的人。
乡下人都这么想,可真要狠下心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记得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带着两个小女婴去了县城,托了关系的同学帮忙送养。
两个小女婴裹在旧棉被里,小小的,才三天大,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德贵,这事干完,咱们就不认识了。"县医院的同学刘建国拍拍我的肩膀说。

我点点头,连孩子的脸都没多看一眼,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回家路上,雨下大了,我躲在路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两包大前门,一口气抽了三支烟。
我不敢回家面对桂英。
桂英哭了三天三夜,村里的婶子嫂子轮流来劝。
"傻丫头,哭啥啊,又不是不能再生。"
"你们还年轻呢,下回争取生个小子,这日子就顺当了。"
那一年我们到处借钱,代销了一车又一车的大白菜,砍段时心里想的全是儿子。
桂英每晚都在自己的被角里偷偷掉眼泪。
后来桂英真的生了个儿子,我高兴得像捡了个金元宝,请全村人喝了两天酒。
"老周家总算有后了!"村里人都替我高兴。
我爹的遗像前,我点了三炷香,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儿子周建军从小就是我们的心头肉,村里统一分发的确良布,我们攒给他做衣裳。
家里唯一的半导体收音机,也是给他听广播讲故事用的。
那会儿日子虽然紧巴,但我和桂英省吃俭用,供儿子念书。
记得有一年旱灾,全村人都吃返销粮,我偷偷把自己的定量粮票留着,换给儿子买《十万个为什么》。
可谁知小子二十出头就去了广东,后来娶了广东媳妇,十年才回来一次。
如今广州小子成了"啃老族",三十多岁的人了,天天玩电脑游戏,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我和桂英住在这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儿子电话也少了。
国营饭店里退休的李桂英总叨叨念叨着:"养儿防老,养女防老,咱俩是白养了。"
夜深人静时,桂英常做噩梦,醒来满头大汗。
"我又梦见那俩闺女了,一个扎着小辫儿,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站在床边看我,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我心里也不好受,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血脉牵挂越发强烈。
那年听村里老支书说,他堂妹的亲家送养的孩子,三十年后找上门来,一家人重逢,美得不得了。
这事儿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日日夜夜地生根发芽。
去年冬天,我瞒着桂英去了县志办。
老何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县档案馆当副馆长,人到中年,发际线都快退到头顶中央了。
我支支吾吾说明来意时,他猛地一拍桌子:"德贵,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红着脸,拿出准备好的两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放在他桌子上,央求他帮忙查一查。
他叹了口气:"都三十多年了,那会儿档案也不全,查起来难咧。"
我不死心,又跑了几趟县城,甚至还去了省民政厅。
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得知那对双胞胎被送到了湘西一个叫张伟民的乡村教师家。
回家后,我鼓起勇气告诉了桂英。
她先是发怒,摔了家里的搪瓷碗,然后整夜整夜地哭。
"老周,这些年我常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那两个孩子平安长大。"桂英抹着眼泪说。
今年清明,我和桂英坐了三个多小时大巴到湘西那个小镇。
一路上,我俩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的田野和山峦。
春雨后的湘西,满山遍野都是嫩绿色,像一幅水墨画。
我们找到了镇子上的那所小学,可张家早搬走了。
新住户是个卖豆腐的老太太,耳朵有些背,我们说话得扯着嗓子。
"张老师?哦,那一家子早搬走喽,听说去长沙了。那对双胞胎闺女可争气,一个考上北京大学,一个考上上海交大呢!"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我和桂英对视一眼,眼睛里都闪着泪光。
我们在镇上旅店住下,那是个八十年代风格的国营旅社,铁架子床,褪色的蓝格子被褥,墙上贴着发黄的毛主席画像。
桂英翻来覆去睡不着,轻声问我:"你说,她们长得像谁啊?"
"不知道,可能像你吧,你年轻时候可标致了。"我叹了口气说。
第二天,我们打听到张家在长沙的地址。
到了长沙,我们才知道张伟民已经去世多年,他老伴儿张阿姨瘦瘦小小的,一看就是个耿直人。
看着我们局促地站在门口,张阿姨先是一愣,然后把我们让进屋里。
她家是个老式的筒子楼单元房,家具不多,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里有张伟民夫妇和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笑得灿烂。
"你们...是来找小梅和小兰的亲生父母吗?"张阿姨犹豫了好久才开口。
桂英紧紧抓住我的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我们...我们就是..."我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张阿姨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长叹一口气:"你们来晚了,丫头们十年前就来找过亲生父母。"
我心一沉:"她们...找到了吗?"
"没有。"张阿姨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发黄的日记本,"这是大女儿小梅留下的,说若有人来寻,就给他们看。"
那晚旅店里,我和桂英捧着日记,泪流满面。
小梅写道:"我们知道亲生父母为何送走我们,也许他们别无选择,也许他们只是平凡人,在那个年代做了许多人都会做的选择。如今我们长大成人,有自己的生活,不想打扰他们。若有缘相见,我们只愿说一声:我们过得很好,你们不必愧疚。"

日记后面还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两个小女孩穿着红色连衣裙,梳着一样的麻花辫,站在烈士纪念碑前;一张是她们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
桂英整夜抱着照片哭,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回家路上,桂英问我:"还要继续找吗?"
我摇摇头:"不找了,她们不愿相认,是我们的报应。"
回到村里,我突然觉得家里更空了。
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我和桂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村里人还是老样子,谁家结婚生子,谁家盖了新房,都要拿出来议论一番。
李桂莲是桂英的发小,知道我们这事后,常来家里坐坐,陪桂英说话。
"桂英啊,你这心病得放下。"李桂莲叹着气说,"我大伯家也是这样,后来孩子找上门来,还不认他们呢,说是亲生父母没有抚养之恩。"
桂英点点头,脸上却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留心报纸上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北京和上海的。
有一天,我在县图书馆翻阅一本文学杂志,无意中看到一篇署名"梅子"的文章,写的是湘西山村的回忆。
我心跳加速,连忙借了那本杂志回家。
桂英和我一起读了那篇文章,文章里描述的湘西小镇,分明就是我们去过的地方。
文章最后写道:"每当清明时节,我都会想起那个雨后的湘西小镇,想起养父母的慈爱,想起那些未曾谋面却血脉相连的至亲。"
我和桂英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泪光。
通过那本杂志,我们打听到"梅子"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
桂英鼓起勇气,写了一封长信,讲述了我们的愧疚与思念,但没有要求相认,只希望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

信寄出后,我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
两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消息。
桂英每天守在邮箱旁,眼巴巴地等着。
终于在第三个月,我们收到了一封回信。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和妹妹都很好。请不要自责,那是特殊年代的选择。希望你们健康平安。"
落款是"小梅",没有更多的信息。
桂英捧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们不恨我们,德贵,她们不恨我们!"桂英哭着说。
从那以后,我们不再打扰她们的生活,只是默默地关注着。
我在县图书馆订阅了那本文学杂志,每期必看,寻找"梅子"的文章。
桂英则托县医院的老同事打听上海的医学界,看能否得到"小兰"的消息。
通过零星的信息,我们知道小梅在北京出版界小有名气,出过几本散文集;小兰则在上海成了妇产科医生,救助过很多新生儿。
如今我每天写日记,记录我们的悔恨与思念。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她们的剪报都贴在一个本子上,像收集宝贝一样珍藏着。
桂英在小区里看到别人家带孙子孙女,总会多看两眼,然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抹眼泪。
去年冬天,我突发心脏病住院,桂英守在床前,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话。
"德贵啊,你千万别有事,咱们还等着见孙子孙女呢。"
"哪来的孙子孙女啊?"我虚弱地问。
"建军的孩子啊,还有...说不定有一天,小梅小兰会带着她们的孩子来看我们呢。"桂英擦着眼泪说。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她的幻想。
出院后,我和桂英商量着,把家里收拾一新。

老旧的家具换了新的,墙上贴了明亮的壁纸,阳台上种满了花草。
"万一她们哪天想回来看看呢?"桂英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这可能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去年底,我在县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上海一位妇产科医生来我们县人民医院进行技术交流。
医生的名字是张兰,我心里一动,拉着桂英赶到医院。
在医院报告厅门口,我们远远地看到一个干练的中年女子,穿着白大褂,正在和县医院的领导交谈。
她侧脸的轮廓,和年轻时的桂英几乎一模一样。
桂英死死拽住我的衣角,浑身发抖:"是不是...是不是她?"
我们不敢上前,只是站在远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张兰讲座结束后,和县医院的同事一起离开了。
我们默默跟在后面,看着她上了返回上海的汽车。
回家后,桂英哭了一场,然后说:"她过得很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我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和欣慰。
原来血脉相连,不及养育之恩。
我们的女儿,有了比我们更好的父母。
这样也好,这样也罢。
我们的愧疚与思念,就化作这山间的风,静静陪伴她们,直到生命尽头。
每天清晨,我和桂英都会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打太极拳,那是县老年活动中心教的。
锻炼完毕,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初升的太阳,桂英常会说:"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学太极拳,这养生啊,还是中国传统好。"
我笑着说:"人家在大城市,哪有时间打太极啊,估计忙得很。"
"那也得注意身体,回头我让县中医院的老王给开点养生茶,你托人捎给她们。"桂英认真地说。
我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

就这样,我们在想象中与女儿们相处,在幻想中弥补那些缺失的岁月。
有时候,桂英会给不存在的小孙子织毛衣,一织就是一冬天。
"等见着了,好歹有件像样的东西送给孩子。"桂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这些毛衣最终可能会捐给敬老院门口的公益箱。
去年建军回来一趟,看到我们这样,直摇头:"爸,妈,你们这是何必呢?人家都不认你们了。"
桂英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什么?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建军撇撇嘴,不再说话,第二天就匆匆赶回广州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平淡而充满期待。
前不久,我在县医院复查时,听说北京来了个专家组,要在我们县办个文学讲座。
我一打听,专家组里有位姓周的女编辑,心里顿时一动。
讲座那天,我早早地去了县文化馆,坐在最后一排。
那位周编辑四十来岁,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说话温柔有条理。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小梅,但还是听完了整场讲座。
讲座结束后,我鼓起勇气上前,递给她一封信。
"这是...?"她疑惑地看着我。
"一个读者的来信,麻烦您带给梅子编辑。"我声音颤抖地说。
她笑了笑,接过信封,放进包里。
我不知道那封信是否会传到小梅手中,也不知道她看到后会有什么反应。
信中,我只写了简单的几句话:"女儿,爸爸妈妈很好,不用挂念。见字如面,平安喜乐。"
回到家,我没有告诉桂英这件事,怕她又徒增伤感。
如今我和桂英悄悄打听到女儿们的消息,小梅在北京做编辑,出版了几本颇有影响的书籍;小兰在上海当医生,专攻妇产科,救助了很多新生儿。

我们不打扰她们,只在每年她们的生日时,默默祝福。
这份愧疚与思念,将伴随我们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也许这就是命运给我们的报应和救赎。
在这个世上,总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总有一种思念,叫做不打扰。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和桂英苍老的脸上,我们相视一笑,眼里是岁月沉淀的平静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