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馈赠
"你就是去给人家当倒插门的!"母亲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心疼和无奈。
那是1976年初冬,我站在北风中,二十出头的青年,却像一叶飘零的小舟,不知被命运摆布向何方。
我们家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的日子数不胜数。
父亲早年留下一身病痛和四个孩子就走了,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记得他临走前握着我的手说:"老三,以后家里就靠你了。"
母亲把日子过得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往外挤,她的手因常年浸泡在缝纫厂的染料水中,变得粗糙龟裂,每到冬天就会开裂出血。
我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下面还有个读初中的弟弟,那孩子从小脑瓜灵光,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工厂招工名额紧,我这个初中毕业生只能在街道工厂做临时工,一个月二十八块钱,还不够添双新棉鞋。
每天清晨五点,我就骑着借来的旧凤凰牌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去上班,车铃"叮铃铃"地响,像是对生活的不甘心。
"人家闺女长得实在,家里还是街道干部,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母亲苦口婆心,一边说一边拿出她珍藏多年的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大团结,"咱家实在供不起弟弟念书了。"
我知道,这是母亲做零工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血汗钱。
带着忐忑和委屈,我拎着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走进了陈家的大门。
那个蓝布包袱是我姐夫结婚时用过的,包袱皮上还绣着一朵已经有些褪色的牡丹花,那是我大姐亲手绣的。
"就这点东西,人家不得笑话死啊。"我心里嘀咕着,脸上火辣辣的烧。
在那个男人都不愿当上门女婿的年代,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不断地刺痛我的自尊:"瞧瞧,老刘家的儿子倒插门去了,真是没出息!"
我心里酸涩如同咽下一个冬青果,又苦又涩,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咽。

出乎意料的是,陈家人待我如亲生。
妻子秀芝性子温婉,长着一张鹅蛋脸,眼睛像两潭清水,从不在家人面前给我脸色看。
新婚之夜,她羞涩地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块上海产的金鹿牌手表:"这是我攒了三年工资买的,给你戴。"
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像样的礼物,我小心翼翼地戴在手腕上,感觉整个人都有了依靠。
岳父是街道文化站的干部,虽然官不大,但通情达理。
他个子不高,却总是挺直了腰板,走路带风,说话铿锵有力,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
"老章(我姓章),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看过没?保尔·柯察金那股子硬骨头精神,咱们年轻人得学着点。"他知道我有念书的心思,常把单位的书籍带回来给我看。
岳母更是把我当亲儿子疼,她是个地道的东北人,嗓门大,性子直,知道我喜欢吃红烧肉,每逢发工资都变着法儿做给我吃。
"瞧你那瘦猴样,得多补补啊!"她总是乐呵呵地给我碗里夹最大的一块肉。
有时候,我会偷偷把肉留给弟弟,自从我成了上门女婿,他就成了母亲身边唯一的男丁,担子不轻啊。
"老三,人活一辈子,体面固然重要,但心里踏实最要紧。"岳父常这样对我说,"倒插门不倒插门的,都是舊社會那一套,咱们家没那些讲究。"
我每次听到"倒插门"三个字,心里还是会不舒服,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的。
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总是不绝于耳:"这小伙子,长得倒是周正,可惜命不好,当了上门女婿。"
更有甚者,直接当着我的面指指点点:"小章,你们家谁说了算啊?是不是丈母娘发话?"
每当这时,秀芝就会紧紧握住我的手,用目光给我力量。
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叫我"老章",而是亲昵地唤我"三哥",仿佛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而不是被家庭困境推到一起的两个陌生人。

记得有一次,隔壁李大爷当着邻居们的面调侃我:"老章,听说你们家的户口本上,是不是写的'章某某入赘'啊?"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正不知如何应对,秀芝挽着我的胳膊,大大方方地说:"李大爷,现在是新社会了,再说我们这叫'两户人家团结起来建设社会主义',您说对不?"
她这一番话,既不失礼节,又不卑不亢,让我对她更添几分敬重。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心里如同炸开了一朵烟花。
那天,我正在厂里修机器,师傅拿着一份《人民日报》兴冲冲地跑过来:"老章,大好事啊!国家恢复高考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这回机会来了!"
我的手抖得差点把扳手掉到地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在煤油灯下翻看那些泛黄的教科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圆这个梦。
回到家,我犹豫着要不要提这件事,毕竟家里的日子还是紧巴巴的。
没想到岳父第一个鼓励我:"去考!咱家供得起!"
秀芝也支持我,她那时已经怀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但她二话不说地承担起更多家务,每天晚上还要给我准备热水泡脚。
"你好好念书,家里的事有我呢,"她常说,"咱们家有个大学生,多光彩!"
那段日子,我废寝忘食地复习,常常到深夜才睡,天还没亮又起来背书。
一年后,我居然真的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院,这在我们那个小区,那个年代,简直是个奇迹,我成了街坊邻里眼中的"先进分子"。
上学那天,全家人送我去车站,弟弟双眼放光地看着我:"三哥,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考大学!"
岳父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学,别辜负了国家的政策,回来为咱们这个社会主义建设出一份力!"
秀芝偷偷塞给我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亲手做的夹袄和棉裤,还有一个装着五十块钱的信封:"这是我的工资,你拿着买点书和笔。"

我知道,她一个月才挣四十多块钱,这是她攒了好久的。
在学校的三年,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时光。
每当我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那种被人指指点点的自卑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经常是教室的灯熄了,我还在路灯下背书。
宿舍的同学们知道我是上门女婿,一开始有些异样的眼光,但随着我成绩的提高,他们逐渐对我刮目相看。
"章哥,真佩服你,家里有老婆孩子还能这么用功!"他们常这样说。
每逢周末,我就背着大包小包回家,里面装满了从学校食堂省下来的窝头和咸菜,还有同学们送的一些小零食,全都留给秀芝和孩子。
家里的房子虽然小,但秀芝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我带回来的课程表和学校奖状,岳父特意腾出半间屋子当我的书房,这在当时是多么奢侈的事啊!
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区里的中学教书,那是1981年,我们的女儿已经三岁了,是个漂亮的小丫头,眼睛像极了秀芝,灵动又清澈。
教师这个职业在那时还算体面,每个月六十几块钱的工资,虽然不多,但比起从前已经好了太多。
岳父母对我的工作十分自豪,常常在邻居面前炫耀:"我们家老三是大学生,现在在区重点中学教书呢!"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如今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声"章老师",我心里那个滋味别提多美了。
弟弟也没辜负我们的期望,1982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当时最热门的机械制造专业。
我和秀芝咬紧牙关,每个月都要给他寄二十块钱的生活费。
日子正渐入佳境,我们一家有了自己的一室一厅,虽然是筒子楼,但比起从前已经是天壤之别。
秀芝也从纺织厂调到了离家更近的服装厂做裁剪工,我们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可是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呢?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岳父所在的文化站因为"效益不好"被撤并,他人到五十多岁被迫内退,一下子从风光的街道干部变成了家中的"闲人"。
秀芝所在的纺织厂也濒临倒闭,工人们几个月领不到一次全额工资,有时候只能拿些厂里生产的布匹和衣服抵薪水。
全家顿时陷入困境,我的教师工资成了唯一的经济来源,而这时女儿已经上小学,各种学习班和补习费用让我们捉襟见肘。
岳父因为单位变故,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每天只是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那种落差感让他很难适应,原本红光满面的脸色变得灰暗,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老章,你说我这一辈子,图啥啊?"他有时候会这样感叹,"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落得个这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每天买一瓶二两装的汾酒,陪他小酌一杯。
那段时间,岳父开始沉迷于下象棋,常常一整天坐在小区的棋牌室里,仿佛只有在那方寸之地,他才能找回一点往日的风采。
秀芝为了多挣些钱,晚上回家还要接些手工活,常常做到深夜,她的眼睛因此变得越来越近视,不得不戴上了厚厚的眼镜。
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缝缝补补,我的心像被人用针扎了一样疼。
"要不你别干了,我的工资还能支撑,"我心疼地说,"再这样下去你的眼睛会坏掉的。"
她只是笑笑:"没事,咱们再熬几年,等娃考上大学就好了。"
就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岳父突然中风住院。
那是个雨夜,秀芝因为在厂里加班,我刚送完晚自习回来,发现岳父歪在椅子上,口齿不清,右半边身体动弹不得。
我二话没说,背起岳父就往医院跑,雨水混着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可我顾不上那么多,只想着快点把他送到医院。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我守在床边,给岳父喂水、翻身、按摩,累得腰酸背痛。
那几天,我请了病假,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白天帮他翻身擦洗,晚上打地铺睡在他床边,就怕他半夜有什么状况。
"老章,让秀芝来吧,你还要上班。"岳母心疼地说。
"娘,您和秀芝都累着呢,我年轻力壮,没事。"我坚持道。
有一天晚上,岳父突然醒来,虚弱地拉住我的手:"老三,对不住,原本想给你条好出路,现在反倒拖累你了。"
他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握在我手里像是一把枯枝。
我眼眶一热:"爸,您把我当亲儿子,我不是也把您当亲爹吗?"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血缘之外,还有一种更深的情感在维系着这个家。
岳父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那是许久未见的神采。
他用尽力气拍了拍我的手:"好小子,比亲儿子还亲啊。"
住院的日子里,我从医生那里学会了各种护理技巧,每天按时给岳父翻身、擦身、按摩,生怕他落下褥疮。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惊讶于我的耐心和细致:"这是亲闺女的老公啊?比亲儿子还孝顺!"
我并不在意这些夸奖,只是觉得这是我分内的事。
毕竟,这个家给了我尊严,给了我机会,如今他们遇到困难,我怎能不尽心尽力?
出院后,岳父需要长期康复治疗,医药费像无底洞一样让我们的家庭雪上加霜。
我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改变现状,单靠教书的薪水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那时,社会上刚刚兴起各种补习班和培训机构,我灵机一动:何不利用自己的教学特长开办补习班?
凭借在学校多年积累的教学经验和口碑,我开始利用晚上和周末时间办补习班。
起初只是在自家客厅里教几个邻居家的孩子,收费也不高,一个月每个学生二十元。
慢慢地,口碑传开,学生越来越多,客厅已经容纳不下了。
我鼓起勇气,租了一间小平房,简单布置了一下,正式开班授课。

秀芝从一开始的担忧到全力支持,她放弃了服装厂的工作,专门负责补习班的后勤工作,接送学生、收费、打扫卫生,样样都做得井井有条。
岳父的身体逐渐好转后,也加入进来,负责看门和整理资料,虽然动作慢,但他很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老章,你这办得像模像样啊!"他常常自豪地说,"看来我当初没看错人!"
我们的补习班从语文扩展到数学、英语,从小学扩展到初中、高中,每天放学后小平房前都排起长队。
从租一间小平房开始,到后来有了自己的教育培训中心,我们的日子逐渐好转起来。
1995年,我们搬进了商品房,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住房条件了。
秀芝买了新的家具和电器,特别是那台29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成了全家人的骄傲。
岳父的病也慢慢康复,虽然右手还有些不灵活,但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他最喜欢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报纸,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全家终于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迎来了新的生活。
1996年,我们的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那天全家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岳父特意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倒了满满一杯给我:"老章,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爸,哪里的话,这是咱们全家人一起努力的结果。"
"不,"他语气坚定,"如果不是你,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
母亲在我结婚后搬去了弟弟家住,很少来我这边,大概是觉得愧对于我。
但女儿上高中那年,我特意邀请她来家里住了几天。
母亲来看我时,见我家里一应俱全,秀芝对我体贴入微,岳父母视我如己出,不禁老泪纵横:"当初是娘对不住你啊!"
她的眼角已经布满皱纹,头发也全白了,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我心中既心疼又感激。

"娘,没有您的决定,我哪有今天?"我真心实意地说,"是您把我推向了幸福。"
母亲擦了擦眼泪,从包里拿出一个已经泛黄的小布包,递给我:"这是你爹留下的怀表,本想等你结婚时给你的,现在虽晚了些,但总归是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国产怀表,表盘有些模糊,但还能走动。
"你爹生前最宝贝这块表了,说是要传给有出息的儿子,现在看来,非你莫属了。"母亲的声音哽咽着。
那一刻,我感到心中某个角落被填满了,那是对父亲的思念,对过去的释怀。
1998年,岳父六十大寿那年,我买下了一套新房,三室两厅,明亮宽敞,全家终于告别了筒子楼的生活。
乔迁之日,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我举杯敬岳父母:"是您们教会我,家不在出处,而在彼此的尊重与扶持。"
岳父红光满面,比年轻时还精神:"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这个女婿!"
秀芝站在一旁,眼中含着幸福的泪光,轻轻挽住我的手臂。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拎着那个破旧的蓝布包袱,忐忑不安地踏入陈家大门的情景。
谁能想到,命运的齿轮就是这样转动的呢?
人这一生,有时看似是命运的安排,实则是上天的馈赠。
我常想,若不是那年母亲的一番苦心,我的人生会不会像胡同口那棵老槐树,终年只能望着同一片天空?
而今,我已在这片天空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热土。
村口的老槐树依然在那里,只是它的枝丫比从前更加苍翠繁茂,就像我们这个家,经历风雨后更加牢固。
2000年,我们的女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成为全家第一个走出这座小城的人。
送她上火车的那天,我和秀芝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缓缓驶离,那一刻,我们相视而笑,眼中满是骄傲和希望。

岳父靠在轮椅上,颤巍巍地举起手,向远去的列车挥了挥:"好孩子,飞得高高的!"
人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安排?
但只要心中有爱,脚下有路,再艰难的选择也能开出幸福的花朵。
二十四年的上门女婿生涯,我没有感到半点屈辱和委屈,反而收获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温暖和幸福。
是啊,命运给每个人发的牌都不一样,关键是你如何打这副牌。
而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放弃,而是坚持走完了这段看似坎坷实则幸福的旅程。
如今回首往事,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
那个怀揣梦想的青年,如今已两鬓斑白,但心中的火焰从未熄灭。
人生路漫漫,我们都是行路人,不问来时路,只顾前方的灯火阑珊。
命运的馈赠,有时藏在看似不公的安排里,只要你勇敢面对,终将收获属于自己的那份美好。